「在南洋,一颗一斤重的阿片球,需要一亩的罂粟田,其成本,大约就是那些购买夷奴的支出,而价格为三银一颗,运到大明两千三百银一颗,运到泰西,三千银一颗,这是何等的暴利。」
「从大明到泰西的水程,大约要五万里,而阿片运到大明腹地的价格,居然和运到泰西差不多,就是因为大明海防巡检的严防死守,运到大明腹地的价格,才会如此高昂。」
最近,松江府晏清宫的缇骑,进行了一次扩招,只招五十人,负责皇帝陛下的安保,而这次的扩招是萝下岗,限制条件只有一个,缉毒缉私牺牲的海防巡检丶墩台远侯丶英烈们的孩子们。
时至今日,负责守宫门的缇骑红盔将军,都来自这个群体,也被人们叫做羽林孤儿。
陛下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托付给了这些羽林孤儿。
姚光启从不觉得势豪们变老实了,从他爹身上,他就能看得出来,这些势豪无时无刻不在钻空子,没有空子,也要硬钻,但势豪们真的不敢刺王杀驾了,因为做不到了,真的无法攻破羽林孤儿这道城墙。
很多羽林孤儿,甚至是陛下自己养大的。
「如果想要禁绝阿片,就必须要从源头抓起!要从罂粟田抓起,但是南洋的罂粟田,遍地都是。」万文卿认真思考之后,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西洋商盟要承担起一个责任。
阻止罂粟田在南洋的泛滥,从源头消灭,阿片可能会对大明造成的可怕危害。
人其实没有自己想像的那麽勇敢,更没有自己的想像的那麽有克制力,大明现在是上升趋势,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可一旦大明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近在咫尺的阿片源头,就是对大明的巨大威胁。
禁绝阿片,要从源头抓起,环太商盟不能履行这一职责,它主要针对的是太平洋沿岸,而非南洋,这需要西洋商盟,担起这副担子。
万文卿长松了口气,其实他之前入京活动,筹建西洋商盟的时候,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西洋商盟对大明有什麽意义。
西洋丶南洋都没有多少白银,倾注政治丶经济丶乃至军事资源的意义何在。
现在姚光启这这麽一说,万文卿知道,西洋商盟真的有意义,能把禁绝阿片这一共识塑造出来,就是天大的功劳了。
万文卿和姚光启聊了很久很久,等到酒足饭饱,万文卿把姚光启送上了马车,看着他离开,其实姚光启今天说了那麽多,就是劝万文卿要做个大丈夫。
大丈夫做人的道理,说是说不明白的,大抵而言,就是八个字,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其实万文卿特别能理解朝廷的犹豫,在很多人眼里,他万文卿是不可靠的,是容易被腐化的,这种观念,甚至存在于座师王家屏的心里,因为他万文卿喜欢逛青楼。
这个爱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笑料,大明进士爱青楼。
王家屏还有个弟子,名叫伍惟忠,是当年和万文卿一起南下广州府的监当官,后来伍惟忠就被腐化,因为京广驰道贪腐窝案,银铛入狱,伍惟忠的例子在前,万文卿他再合适,朝廷也要犹豫一二。
次日清晨,朱翊钧召见了姚光启,每次见到姚光启,皇帝都会注意到姚光启脸上的那道疤。
「姚爱卿免礼,坐。」朱翊钧示意姚光启坐下说话,他笑着问道:「见过万文卿了?」
「回陛下,见过了。」姚光启再次慎重思索后,才开口说道:「陛下,万文卿可用,以臣和他的接触来看,他和传闻的完全不同,并不是那种容易动摇之人,臣可以从他身上,看到弘毅二字。」
弘,有远大而崇高的志向;毅,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不会低头的坚持。
姚光启对万文卿的肯定,其实是一种保举,若是将来万文卿出了什麽差错,他姚光启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人都是会变的,万文卿也在改变,年轻时候一些荒唐事,当不得真。」朱翊钧听闻姚光启推荐,也表达了自己的认同。
皇帝的认同和姚光启的理由是一样的,李佑恭人在广州,对于重大人事任命,内相的李佑恭,把万文卿在广州这些年的事儿,里里外外全都仔细查了一遍,写成了密疏,奏闻了皇帝。
万文卿在实践中,逐渐摆脱了书生意气和稚气,展现出了他弘毅的一面。
实践,就是最好的成长。
李佑恭提到了万文卿在广州府的种种作为,比如佛山铁厂的营建中的种种斗争;比如广州府还田过程中的雷厉风行;比如万文卿在推行丁亥学制中,对私塾的管理,甚至走到了朝廷的前面。
这些事儿,其实都表明了万文卿的阶级认同上,已经发生了改变,他的立场在实践中逐渐坚定,可堪重用。
朱翊钧看着姚光启说道:「陈大壮回北京了,你得空了,也回去看看,到文敬公陵寝前上柱香,当年,文敬公带你离开京师,是受了朕的旨意,才这麽做的,你若是心里有恨,那就恨朕吧,不必恨文敬公。」
凌云翼当年把姚光启从京师带走,带到了密州市舶司,的的确确是皇帝的圣旨,这件事凌云翼可能没有对姚光启讲过,凌云翼可以不讲,但皇帝不能不讲。
可能,也许,姚光启心里对凌云翼有恨,恨凌云翼破坏了安稳的生活,若是真的要恨,那就恨他这个皇帝好了。
「谢陛下隆恩!」姚光启行了个大礼,凌云翼不认他这个弟子,陛下让他去上香,算是钦定了这层关系,这对姚光启而言,真的很重要。
是否有恨?姚光启没讲,他只会做,讲屁话没用,不如行动起来。
姚光启心里没有恨,只有感激,前半生他读了那麽多的书,书读的也很好,可终究是差了一口气,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何在,只有按部就班和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
直到离开了家,他才完成了自己的蜕变,相比较之下,姚光启更愿意清醒的活着。
姚光启奏闻了环太商盟理事会,这一年来办的几个大案要案。
这里面一个案子,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他仔细询问了姚光启其中的细节。
「也就是说,去年十月份,秘鲁总督府的首府利马,被起事的土人给攻破了,甚至连总督的夫人和儿子,都被杀死了?」朱翊钧一直以为富饶银矿因为土人叛乱造成减产,是秘鲁总督府的托词。
现在看来,好像不完全是胡说。
姚光启听陛下询问,斟酌后才回答说道:「秘鲁总督府已经夺回了首府,并且镇压了这次起事,其实起事的并不是土着,而是秘鲁总督手下一名将领作乱。」
「不是土着攻破的?」朱翊钧疑虑更深。
因为距离遥远,这些情报的真假需要分辨,姚光启也是在回松江府之前,才把这次的叛乱的前后经过结果,全都理清楚。
是总督手下叛乱,假借夷人之名,意图取而代之,只不过秘鲁总督跑得快,离开利马城后,组织了足够的力量,许诺了好处,才夺回了利马城。
朱翊钧思索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也不怕爱卿笑话,朕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泰西人就派了几百人,上千人,就能建立总督府,甚至能够统治的如此稳固,而不被土着推翻吗?」
「而且这些殖民者,十分残暴,富饶银矿可是银山,但他们采矿居然用汞齐法,如此草管人命,悖逆天理人伦,这些绝对少数建立的统治,居然没有被土着们推翻吗?」
「如果只是武器的问题,就不会有揭竿而起这个成语了。」
利马城被忍无可忍的土着攻破,朱翊钧可以理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去年十月份利马城被攻破,居然是殖民者的内让。
反倒是这些总督府居然能维持长期稳定的统治,朱翊钧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土着夷人,难道不知道反抗吗?
反抗也是死,不反抗也是死,等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自然就要搏命了一·姚光启听到陛下的询问,立刻回答道:「陛下,黎牙实在他的《中国论》
里,其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反抗本身天然正义,即伐无道,只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大明人,是世界上最难统治丶最不温顺的集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类贯穿历史的话,就是铁证。
「征服者诺曼公爵威廉,带着几千个诺曼武士,登上了英格兰本土,征服了英格兰,并且其家族成为了至今的王室,现在的圈地,就是征服行为的一种,但是英格兰人,已经认命,甚至不认为这是征服了。」姚光启讲了英格兰一段历史。
征服者威廉,在征服了英格兰后,直接没收了所有贵族的土地,并且分封给了自己的带来的武士,但英格兰人没有拼死反抗的迹象。
反抗这件事是天然正义的,只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基于这种天然正义,才会出现乞丐皇帝开辟王朝后稳定统治两百馀年,至万历年间,依旧有资格自称天朝上国。
纵观整个世界的历史,这都是极其特殊的,所以黎牙实才会说:中国,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永恒存在。
「为什麽不反抗呢?认命了吗?」朱翊钧当然知道这些,黎牙实写的《中国论》,皇帝真的认真看过。
「陛下,对于这些土着夷人而言,他们为什麽要反抗呢?」姚光启看着陛下十分真诚的说道:「这些土着夷人,压根就没有这种想法,连想都不想,自然就不会有什麽行动了。」
「好吧,是朕不懂蛮夷了。」朱翊钧最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过多的纠结,他是大明皇帝,他要管大明人的想法,不懂夷人不是问题。
他只知道,他要这麽欺负大明人,大明人真的会打进皇宫,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姚光启走后,朱翊钧宣见了万文卿。
万文卿等在西花厅,他正襟危坐,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开的正艳,愣愣的出神,他什麽都没想,就是在发呆,彻底放空了自己。
走到今天,他走了二十年,今日面圣,如果陛下授官,他就是真正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从海棠花上回过神来,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麽多年,为什麽要这麽努力的往上爬,甚至连心里的欲望都要用理性压制。
答案很清楚也很简单,因为他是个活着的人,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人活着,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儿,才不枉来人间走这麽一遭。
「万巡抚,陛下宣见。」一个小黄门疾走进了西花厅,宣见了万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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