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写到这里又停下了,他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写的这麽难,因为他在回答费利佩问题时,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他对这些事儿,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让一个自诩有为的君王,承认自己无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但一句朕计穷也,就是他的无奈。
反腐司设立的目的,是为了遏制腐败的规模,而不是为了消灭腐败,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这次停顿了很久很久,才继续写道:
朕不得不用这些人,从一群贪婪的人,和一群更加贪婪的人,这两者之间选择使用,朕只能从中选出那些能办事的人。
对于你提出的问题,朕也无能为力,因为朕也陷入如此困境之中。
就像是矛盾一样,解决一个矛盾就会有新的矛盾产生,而建立一个体系,就会产生新的肉食者,要想遏制肉食者不断增加的贪欲,就需要继续斗争,这不是简单书信,就可以讨论清楚的事儿了。
但朕也有治国的经验告诉你,对于朕而言,维护一个国朝的统治,需要面对一个根本矛盾,肉食者无止境增长的贪欲,和生产者们的生产力无法满足这种贪欲的矛盾。
如果基于这一矛盾去思考,许多事情会更加明朗一些。
当然,朕要比你幸运很多丶轻松很多,朕只需要把人才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并且委以重任就行,哪怕他是个巨贪,但只要他的功绩大于他贪腐造成的危害,对于大明而言,这就是赚的。
骨鲠正臣,确实不多,但有才能丶有能力的人,还是能挑出很多来,这一点,你就不那麽幸运了,你没有足够的人才辅佐你。
朕听说,直到今天,你出海的船只,依旧要依靠葡萄牙的舟师来引航。
或许,你应该留意下人才的培养,正因为你无人可用,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背叛你和你的西班牙。
朱翊钧终于写完了这封国书的回信,写到后面,就很顺畅了,黎牙实批评费利佩,说他身为日不落帝国的君王,对历史进程没有任何的推动,这是奔着戳人肺管子去的,但黎牙实批评的对。
黎牙实第一次回泰西的时候,就跟费利佩仔细聊过人才的培养,让他把海外掠夺的财富,用于营造海事学堂,培养足够的舟师,摆脱需要葡萄牙人引航的困局。
当然,费利佩也有他的苦恼,不是他不想,是牵星过洋术确实十分的复杂,西班牙不是没有海事学堂,但培养成果并不好。
他栽下了梧桐树,却没有凤凰来,缺少足够专业的老师教授,牵星过洋术,也不是那麽简单易学的。
他倒是想学,但人家葡萄牙人也不愿意把安身立命的本事,真的教给西班牙人,而且当时费利佩的打算是把葡萄牙攻占了,那就不用分彼此了,都是他西班牙的。
这个思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费利佩没能打下来。
大明不是无中生有,大明是考古式科研,把两百年的牵星过洋术从旧纸堆里翻找了出来,而且朝廷停了下西洋,不代表民间没有海贸,民间的海贸一直非常昌盛,技术也没有完全断代。
教育的投资,回报的周期实在是太长了,费利佩的确很有钱,但这些钱都有去处,无敌舰队和大方阵,都是需要海量的金子去维持存在。
他确实没有对教育进行巨大的投资,为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没能搞清楚英吉利海峡的水文地理,就贸然发动了远征。
后面是国事往来,就写的快了很多,前面阐述政治原理,要表达明确无误,需要下一番功夫琢磨。
朱翊钧写完了国书,仔细看过后,让张宏拿来了他的大印,落在了上面。
张宏有点心不在焉,险些把皇帝的万历之宝给摔了,因为陛下写的东西,实在是让他无比震惊,他只觉得陈准骂后元反贼这四个字,非常的精准,却从没有深入思考过其中的原因。
「陛下,可是也不全都是这样啊,陛下,那厚葬金山陵园这些大臣,不都是顶级的肉食者吗?他们没有背叛。」张宏有点不解,犹豫之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想问的问题。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他们的行为举止丶他们的功绩值得肯定,值得朕大费周章的树立榜样,所以下葬金山陵园,作为万历维新的标志而存在,引导人们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之所以值得如此标榜,就是因为他们是少数。」
「臣明白了。」张宏恍然大悟,他以偏概全了。
他站在皇帝身边,看到自然是骨鲠忠良,看到的是脊梁,自然会下意识的以偏概全,但其实大部分的士大夫,没有资格葬入金山陵园,这才是事实。
「当然,朕从来不否认,这是朕笼络丶团结大臣们的手段,将大明顶层决策者,强行和大明国朝整体利益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翊钧补充了理由,他从不否认,这都是他的算计和手段。
大臣们对这种算计和手段,持欢迎态度,有人想要死的重于泰山,陛下就给人足够的礼遇,让其拥有极致的落幕,这种算计和手段,对仁人志士而言,就是圣恩浩荡。
万历二十三年的七月份是忙碌的外事月,每到这个月,皇帝会变得异常忙碌。
环太商盟的商总姚光启丶阎士选,乘船回到了松江府,他们要配合礼部,解决一些使者朝见的问题,负责一些贸易上的谈判。
同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松江府,王家屏的弟子,广州知府万文卿。
万文卿即将作为大明收复交趾后的第一任交趾巡抚,兼西洋商盟总理事,要前往岘港就任,他来到松江府是要面圣,这种关键任命,陛下当然要亲自见一见,谈一谈局势上的问题。
姚光启和万文卿再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近二十年前。
那是万历四年,那时候,姚光启还是京师纨絝,跟王谦斗的你死我活,万文卿万历二年中了进士,一直在京师逗留,那会儿朝中还是座师制当道。
而万文卿见姚光启,主要是希望攀附到吴中姚氏这种豪门,让自己的仕途,不像是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时光荏苒,再见面,二人都不甚唏嘘。
「早就听闻大功德士的贤名,今日一见,某愧不自如。」万文卿真的不是客气,他再次见到姚光启,就只有佩服二字了。
姚光启脸上那道疤,是他为山东渔民们的海带拼命的铁证。
这已经不是勇气二字可以形容了。
「这个?」姚光启指了指自己脸上如同大蜈蚣一样的伤疤,笑着说道:「没吓到万兄就好,其实很多人都很怕我这道疤,怕是见了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万文卿摇头说道:「贤弟,他们不是怕这道疤,是怕这道疤所代表的人间正气丶读书人该有的浩然气。」
「谢万兄抬举。」姚光启赶忙道谢,读书人骂人的时候,戳人肺管子,夸人的时候,也能把夸进人心里。
当然姚光启全当万文卿是客气,指不定心里,觉得他这种行为,简直愚不可及。
这道疤给他带来了很多的不便,他深夜也曾想过,如果再来一次会怎样,他还是会选择挺身而出。
命可以给,海带不能丢,种海带极其辛苦,他知道有多辛苦,成百上千户的百姓,指着这一口海带过日子,绝对不能丢了。
万文卿见姚光启客套,立刻郑重的说道:「贤弟,某不是客气,是真心实意,魑魅魍魉就怕这种正气丶浩然气,让他们无所遁形。」
万文卿是王家屏的学生,按照王家屏的说法,王谦就是那种典型的纨絝子弟,后来是受到了姚光启的影响,才逐渐确定了自己的志向,要做一个对大明有用的人,而不是碌碌无为的人。
死对头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王谦虽然做不到,但也要争气些,不要被人踩在泥土里动弹不得才是。
「文敬公教得好,虽然他不认我这个门生。」姚光启面带缅怀,凌云翼不收门生,姚光启他这个弟子,是自封的,确切地说,当初凌云翼带走他,更像是带走了一个麻烦丶俘虏。
凌云翼就教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要参加劳动,才能真的明白,人是人,不是个物件。
这个道理,姚光启学会了,而且做得很好。
「关于西洋商盟,我有几个疑惑的地方,还请贤弟不吝指教了。」万文卿说起了他见姚光启的目的,关于商盟运行的诸多问题,请姚光启传授一下经验。
姚光启赶忙说道:「西洋商盟和环太商盟略有不同,我说的话,也只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谈不上指教。」
姚光启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分享了下他这几年环太商盟的经验,这里面有几个关键的地方,是万文卿完全没有想到的。
「最重要的就是,要用蛮夷听懂的方式,和他们说话?」万文卿眉头一皱,他对这个关键,不是很理解。
姚光启想了想说道:「简单来说,他们听不懂人话,只能看得懂拳头,道理是讲不通的,但训诫一顿,就知道该怎麽做了。」
姚光启干了几年商盟总理事,对胡搅蛮缠四个字,有了极其深入的理解。
以前姚光启还不是很理解,老祖宗们这种歧视性成语,居然能流传这麽久,后来,他逐渐明白了,不要质疑老祖宗的智慧,因为能流传下来的话,全都是千年严选的最终结果。
「这样真的能行吗?」万文卿有点担心友邦惊诧,要是这些番国小邦的使者,面圣的时候,告他一状,恐怕会惹出麻烦来。
「能行。」姚光启想了想说道:「如果训诫不够,就打一顿,至于陛下那边——倒是不必顾及。
要不是陛下是皇帝,牵一发动全身,不太方便,陛下恨不得亲自来揍。
有些蛮夷,实在是太蛮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