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2章 一百上交九十五,朕的手段你清楚(2 / 2)

「朕知道,此刻急于一时,是剑走偏锋。」朱翊钧非常清楚这麽做的后果,他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说道:「自从去年重病之后,朕确实有些心急了,怕自己做不完要做的事儿。」

这其实就是朱翊钧最大的理由,他倒不是怕死,他怕死前该做的事儿没做完本来文化丶思想上的变革,朱翊钧交给了丁亥学制丶百家争鸣丶科举制度改革等等,但他怕自己还没活到丁亥学制收获的那天,先行一步,本该发生的变革,却没有改变。

「所以陛下才要多休息。」张居正强调了他的观点,陛下的病是累出来的,只有良好妥善的休息,劳逸结合,才能长久,他想了想补充说道:「就像陛下不让臣吃辣椒一样。」

「先生对吃辣念念不忘。」朱翊钧露出了笑容,张居正无辣不欢,硬生生的止住了,而戚继光因为高血糖的原因,现在也是吃不饱饭,消瘦了很多很多。

朱翊钧想起了陈准的一篇文章,《论孤家寡人》。

在这篇文章里,陈准提到了大明皇帝这个孤家寡人,缺少了坚定丶忠诚的拥趸,而这些拥趸的培养需要时间,所以皇帝陛下必须要活到万历六十年。

这是大明江山社稷对皇帝的大考,皇帝活到那个岁数,无论如何,坚定丶忠诚的拥趸,这个集体就培养出来了,养熟了,活不到那个岁数,万历维新,就不能说是圆满。

甚至陛下现在什麽都不做,只要活到那一天,就是彻底胜利和成功。

因为历史和政治都存在着巨大的惯性,陛下留下的遗泽,就完全可以推动历史进程了。

三十年不行,三十年太短,五十年不够,五十年就差那一口气,六十年才够用,这是从丁亥学制出发,讨论出结果,教育的开花结果,就是如此的漫长。

按照陈准这个逻辑,政治斗来斗去,最后居然是比谁的命长,可似乎确实如此。

「那就再等一等?」朱翊钧思前想后,在两本奏疏上看来看去,略显犹豫的看向了张居正询问,这是大事,涉及到大明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格局的大事,犹豫是应该的。

「陛下,可以等一等,大明真的没那麽多反贼,有些只是被裹挟,人云亦云,这种风力纠偏之后,自然会有改变的。」张居正再次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少壮派上台,情况会大有改观。

比如之前,礼部都在一味的柔远人,跟夷人讲仁义礼智信,蛮夷听不懂,这高启愚为首的激进派上台后,蛮夷立刻就听懂人话了。

把人伸过来的肮脏头颅直接砍掉!就是和蛮夷对话,最简单而直接的做法。

这麽砍夷人可以,砍大明人不行。

朱翊钧最终没有批准申时行和高启愚的奏疏,而是把他们的奏疏,都打了回去,并且重申了一下,党锢之祸的危害,但皇帝还是让司礼监,把两本奏疏都抄了一遍,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申时行是首辅,高启愚是西书房行走,二人手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内外,两个人斗法,动静就小不了,二人到底在争些什麽,很快就被天下人所知晓。

吓呆了,这次,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是真的吓呆了。

申时行,怎麽可以如此的无情!你到底有没有心,这事只要一开口,就是天大的祸患。

高启愚无情,大家早就习惯了,毕竟高启愚是独臣。

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势豪,很快,借着给陛下上万寿圣节贺表的契机,在贺表里大表忠心,陛下您看看呀,天变六十四条承诺,大家真的在好好遵守了,虽然这承诺不是律法,但他比律法还要威严。

其次反应过来的是书坊,书坊可不愿意半夜被缇骑把工坊给砸了,谁也不知道日后的风向会如何改变,卖出去的书已经没有办法了,但现在起,要把所有的书审查一遍,防止后元反贼的言论,出现在自己的书坊之中。

然后是松江府的舆论场,发生了非常彻底的改变,以前是势豪用银子,让笔正们做嘴替,现在是势豪们给笔正们银子,不让他们胡说八道,有些话,也不是势豪让他们说的,而是这些意见篓子自己的意思。

很快,连一个谣谶都发生了改变。

松江府原来有个谣,一段顺口溜,说的是:八面威风杀气重,按时纳税保性命;一百上交九十五,吾的手段你清楚;剩下五银别乱动;明早还吾四银八;

还有八钱别乱花,后面兴许吾有用;

这则顺口溜传播很广泛,主要是对稽税院的手段的批评,这则谣发生了改变,主要是数字发生了变化,一百上交一十三,因为这则谣谶不是完全事实,九五,是非常片面的奢侈之物的税率。

大明的综合税率真的不高,只有13%,而大明腹地的税率,只有区区6%,这个税率,说一句皇恩浩荡,绝对不为过,这个税率,还要说皇帝管得宽丶管得严,显然是缺了忠君之心。

朱翊钧对这些变化,多少有点不解,申时行和高启愚就是张了张嘴,居然会发生这麽大的变化。

甚至一些势豪,本身对天变承诺的抵触情绪,立刻变成了积极拥戴。

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连谣都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至于,非常至于。

皇帝对自己的英明不甚了解,对自己的权威,其实也不太清楚,抛开京营丶

镇暴营丶水师这些具体的暴力不谈,这已经是抛开事实不谈了,就官场上那批狂热的少壮派,皇帝一纸圣旨,他们真的什麽都干得出来。

很快,林辅成和李贽所带领的《逍遥逸闻》开了个专题,讲胡元的历史,大明士大夫其实对胡元的历史,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而林辅成和李贽,先讲了一个传说,孛儿只斤氏为何是黄金家族。

因为相传,孛儿只斤氏的先祖阿兰,和一个金甲天神,生下了孩子,繁衍昌盛,受到了金甲天神的庇佑,那这个金甲天神还留下了黄金,供他们生活,所以是黄金家族。

这个故事乍一听,就是传说故事,但仔细分辨一下年代,就很容易猜到,这个金甲天神究竟是什麽人了,大唐戍边远征健儿。

这个传说故事,林辅成和李贽放到了一边,毕竟只是个传说,做不得真。

林辅成和李的第一篇,主要讲了成吉思汗的老三窝阔台和老四拖雷的内斗。

成吉思汗死后,把汗位传给了窝阔台,可草原有老小守灶的习俗,老四拖雷就成了守灶的那个人,领了国事,成了监国。

两年后,忽里勒台大会确定汗位归属时候,拖雷履约,推举了老三窝阔台为大汗,主动交出了牧场丶军队。

拖雷率军灭了金国,返回的路上,窝阔台装病,请了萨满进行了祭祀,而后祭祀告诉窝阔台,窝阔台的病都在那碗水里,需要血脉亲人代为受过,拖雷饮下了那碗毒水,死于凯旋途中,享年四十岁。

林辅成丶李贽,讲老三和老四的内斗,是因为要讲明白胡元的历史,这次内斗无论如何都无法绕开,这是后来胡元朝政混乱的开端,老四拖雷掌握了权力后,依旧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了窝阔台。

但窝阔台以巫蛊之说毒杀拖雷之事,贻害无穷,这直接导致了胡元汗位的继承,彻底混乱了起来。

而讲胡元高层内斗的原因,就是为了祛魅,为了正本清源,把胡元为何困于内斗的原因,讲清楚讲明白,后元反贼最喜欢给胡元唱赞歌,那林辅成等人,就正本清源,摆事实讲道理,进行魔法对轰。

「这个窝阔台,有点不地道了。」朱翊钧看完了林辅成的杂报,从林辅成列举的史料来看,拖雷确实死的有点冤了。

而且这麽干,给后代留下了太大的隐患,忽里勒台继承制度,自窝阔台这麽做后,形同虚设,后来直接演变成了谁拳头大,谁就是大汗的继承制度。

这种内斗,一直持续到了俺答汗和土蛮汗之争,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朱翊钧又把申时行和林辅成的奏疏拿了出来,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回了袖子里,他最终决定,再等一等,如果没有改变,再动手不迟,他还年轻,也来得及。

斗争一旦开始,起初还能保持一定的纯洁性,但是随着秩序的败坏,野心家们就会加入其中,情况会变得复杂,斗争的方向和规模会逐渐失控,在反覆权衡利弊得失之后,朱翊钧决定放一放,再看一看,是否会有所改变。

张宏在陛下身边,却不参与政事,他个人觉得,陛下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的权威。

就把陈准的文章,转发邸报这一件事,就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现在是万历维新的大时代,是革故鼎新的大时代,很多事情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明确支持某件事,可能需要下很多功夫才能做到,但皇帝明确反对某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就绝不可能再登大雅之堂了。

比如阿片,其实大明内外,对阿片的危害并不了解,因为没见过,所以不清楚,刑彦秋就不是很清楚,还要询问陈敬仪,陈敬仪见多识广,给了明确的答案。

虽然不清楚其危害,但陛下明确反对,以至于大明很快就形成了一种正确。

这就是陛下的权威,陛下的正确,不需要做更多的事,到这里,就完全足够了。

张宏对政事不太了解,但他对陛下真的很了解,陛下对自己的英明,以及这种英明形成的正确,正确塑造共识的可怕能力,缺乏一种直观的感受。

泰西的大帆船到港,带来了远方的消息,和环球商队的消息相互印证,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情报。

法兰西发生了一点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改变。

法兰西国王雄狮亨利,和法兰西境内的大光明教和解了,亨利颁布了特赦法令,充许大光明教在限定区域内传播,而大光明教也承诺,不再继续攻伐教区之外的地方和消灭封建领主这一行为。

之所以发生和解,倒不是新牧首怕死了,法兰西新牧首去了里斯本,见过了黎牙实,并且得到了大光明使的肯定和授权,新牧首是不怕死的,和解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英格兰。

英格兰在雄狮亨利和大光明教作战的时候,开始介入法兰西局势,亨利一点都不想英格兰的介入,大光明教也不愿意,所以以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暂时结束了纷争。

这是暂时的,亨利清楚,大光明教也清楚。

而英格兰人在一切可以制造混乱的地方制造混乱,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制造混乱,如果没有英格兰这个搅屎棍,泰西的局面,真的会改变很多。

这些事儿,对大明而言,同样有借鉴的意义,比如大明要坚定不移的灭倭,防止倭寇变成英格兰,防止大明变成泰西那种混乱局面。

既然选择了开海,这就是皇帝必须要做到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