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2章 一百上交九十五,朕的手段你清楚
朱翊钧的六月是外交月,关于外交事务,一切的政令,都要交给皇帝陛下去决策,各官署衙司不得擅自推行,因为这涉及到了开海大事,而开海可以给大明带来政策推动的核心驱动力——白银。
当然,这会极大的增加皇帝的工作量。
不过也就是最开始那几年,开海跌跌撞撞的时候,才会非常的忙,现在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制度设计变得完善,配套的衙司已经建立,鸿胪寺丶礼部丶环太商盟和西洋商盟两个理事会,已经能够维持运转。
皇帝处理外事,在环太商盟成立之前,其实一直在做加法,环太商盟成立后,朱翊钧一直在做减法,大部分的庶务,已经交给各衙司处理。
皇帝过分操劳,问题很大,自从陛下重病后,皇帝和大臣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有意识的做减法,所以,朱翊钧也越来越轻松,他甚至不需要加班,六天休一天照常进行。
不过让朱翊钧完全没想到的是,外交月最忙的不是外交,而是陈准那篇文章引起的轩然大波。
后元反贼这个概念出现,并且精准定义,皇帝转发此篇文章到邸报后,引起了朝中大臣的思考,大家各抒己见,有的对陈准发动了攻讦,甚至发出了死亡威胁,陈准再胡说八道,就把他沉黄浦江,有的则对后元反贼的形成过程,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如果民间思考只是对这种舆论的纠偏,那百官之首申时行的思考就有点要命了,他觉得有必要对大明内部,尤其是官僚内部,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清理,将这些后元反贼彻底清理出去,防止他们继续掌控权力。
申时行觉得,因为这些后元反贼掌控了权力,所以才会遗祸这麽久,失去了权力,这种风力舆论就会彻底失去根基。
申时行打算倒查二十三年,查到万历元年正月一日,所有奏疏丶文章丶私人信件等等,但凡是涉及到了鼓吹元朝宽仁丶以元朝宽纵反衬大明严苛的言论,都视为不忠,革罢官身丶褫夺功名。
大明朝一般不会翻旧帐,政治素来如此,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是一种规则,同样也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而申时行要倒查二十三年,陛下登基之前的事儿,也就罢了,陛下登基后,要进行审查。
而以高启愚为首的礼部官员,对此非常的反对。
就革罢官身丶褫夺功名就够了?高启愚认为要搞清洗,而搞大清洗,谁家会搞的这麽温和?以高启愚为首的一群激进派,他们要杀人,不是流放丶不是给机会改过自新,是杀人,杀的血流成河,杀的人头滚滚。
高启愚的理由非常充分,人的认知是过去所有的总和,要改变一个人的认知,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人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几,革罢官身丶褫夺功名放归,只会留下馀孽。
杀人,是唯一解决之法。
杀的多了,自然没人敢了。
仁,把人劈成两半,义,把人的脑袋砸到胸膛里,显然高启愚是个恐儒。
高启愚又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把这些馀孽,留给后人?相信后人的智慧?
洪武年间就出现的问题,一直到万历年间,后元反贼这种杂碎,还能出现在朝堂上,还能掌控权力,就是后人没有智慧的铁证。
相信后人智慧这句话,等于说是,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不如不相信后人,自己来担负这个骂名,高启愚身上的骂名太多了,他完全是虱子多了不痒,申时行不敢干,他来干,申时行不敢杀,他来杀。
不仅要杀人,而且还要连坐,这种言论是为何出现的,是在哪里听到的,有没有同党,亲朋故旧有没有受到影响,全都要进行连坐,对这种反贼,进行彻彻底底的清理。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朱翊钧看着高启愚和申时行的奏疏,二人针锋相对,甚至申时行处于下风。
申时行不想搞那麽大,不让他们掌控权力就行,慢慢的这种风力舆论,就会消散。
高启愚则是要往大了搞,搞得越大越好,搞得所有人都怕了,日后就没人再敢了。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申时行处于下风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温和的手段,很容易被人攻讦为后元反贼的同党,也就是高启愚不是为了把申时行搞下去,而是就事论事,不准自己的拥趸如此攻讦。
「朕还是比较倾向于高启愚的做法。」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把奏疏给先生拿去看看。」
朱翊钧没有马上做出决策,而是让张宏把奏疏给张居正送去,张居正无论什麽态度,这件事他都要知情。
皇帝没等多久,张居正看过奏疏后,立刻从杭州府回到了松江府,马不停蹄直接入了晏清宫,在御书房觐见了皇帝陛下。
「陛下,此事万不可为!申时行也好,高启愚也罢,手段是否温和,都不能做。」张居正匆匆见礼之后,说明了自己的意见,他就去杭州西湖采风,申时行和高启愚,居然折腾出了这麽大的动静来。
朱翊钧示意张居正稍安勿躁,喝口水喘口气,才开口说道:「朕知道,斗争卷写的很清楚嘛,斗争的范围和规模,不受人的意志左右,一旦斗起来,那就万事不由人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长松了一口气,陛下写的斗争卷,陛下当然对斗争的领悟非常深,不能开这个头几,一旦开始,就没人能刹得住车了。
「所以,朕打算朱批高启愚的奏疏,杀人。」朱翊钧告诉了张居正自己的选择。
「啊?」张居正一脸奇怪的看着皇帝陛下,皇帝都说了,斗争的规模是不可控的,可陛下居然还要这麽做,而且还是如此激进的做法。
斗争和战争一样,人们只能决定如何开始,无法决定如何结束。
同样这对陛下而言,是相当危险的决策。
「先生,二十三年以来,万历维新,在财税丶戎事丶制度丶吏治丶开海等等方面,都做出了许多开辟的举动,随着维新进程的推进,现在需要在文化和思潮之上,进行维新了。」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郑重的说道。
文化和思想上不变革,很多东西就会反反覆覆,一场规模空前浩大的变革运动,很有必要。
既然无法控制,就不控制,让一方完全获胜,彻底获胜,将对立面完全物理意义上消灭,斗争也可以停止。
「陛下——」张居正看着皇帝,满是担忧的说道:「陛下,不能这麽做的,否则日后春秋论断,又如何评断陛下呢?这些个士大夫的笔杆子,可不饶人。」
现在这个力度刚刚好,加大力度,日后陛下的评价,绝不是褒贬不一,而是坟头堆满了垃圾。
朱翊钧正襟危坐,面色略有些挣扎,才开口说道:「朕三十三了,去年一场重病,差点龙驭上宾,虽然大臣们动辄说朕春秋鼎盛,但朕这个年纪,作为大明皇帝而言,真的不算小了。」
「朕担心,再不做,来不及了。」
「朕同样也担心,再过几年,朕就没有勇气做这些事儿了,朕有种感觉,这几年,朕身上没有了锐气。」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日后的朕,怕是要怪现在的朕,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担当,该做某些事的时候,却没有做。」
在申时行丶高启愚的意见里,朱翊钧第一个念头,甚至是觉得申时行的办法,更加合理些。
「陛下失去锐气了吗?臣怎麽一点都不觉得?」张居正脸上写满了疑惑,皇帝可比他猛多了,京营派出均田丶地方推行还田,一条鞭法大力推行,这些事儿,哪一件不需要勇气和担当?他张居正对还田均田一条鞭法,都要绕着点,陛下不躲不避。
张居正和皇帝仔细聊了聊,才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自万历十三年选贡案后,陛下就没有再掀起什麽大案了,这是国朝趋于稳定的结果。」张居正搞清楚了真正的原因后,有点哭笑不得。
陛下居然在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过于柔仁,以至于虚度年华。
选贡案之后,唯一有资格成为第六大案的叫魂咒杀案,陛下叫停是极为合理的,本来就是胡峻德搞出来的陪葬威胁,真的搞下去,只会乱七八糟。
万历五大案,没有一个案子,是冤杀,这叫魂咒杀案,更像是为了杀而杀的扣帽子。
「问问势豪就知道了,他们现在比过去还要怕。」张居正笑着说道:「陛下威严日重,要不臣也不敢致仕,更不敢四处跑来跑去采风了。」
陛下的威望,或者说,任何一个威权人物的威望,都是靠着赏罚分明立威,而不是依靠杀人立威。
陛下显然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这麽多年血雨腥风走下来,很容易就会形成路径依赖。
不杀人,陛下就会觉得势豪们不记得了,忘记了教训,需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们。
杀人不能立威,陛下赏罚分明,才是威望的一切立足点。
这帮势豪比过去还要怕,甚至连天变六十四条承诺,都在认真遵守,督促乡贤缙绅遵守,以防止招致圣怒滔天。
大明势豪八千户,乡贤缙绅也不过六万四千户,真的要杀,照着名单杀过去就行,陛下真的杀的动,所以天变承诺,他们只能遵守。
族谱这东西,也不知道谁捣鼓出来的,确实好用,对宗族而言,那是凝聚力的体现,对威权皇帝而言,那就是最好的名单。
「陛下,大明眼下没有严重的外部威胁,文化和思想上的变革,可以缓缓图谋,而不是旦夕而就,不用那麽急。」张居正说明了他的观点,文化丶思想当然要变革,但是不用过于激进,那样遗害无穷,对陛下,对大明,对万民,都不是好事。
如果是嘉靖年间,内忧外患,虏变倭患双重压力之下,确实要急一下,但现在完全不用急了。
万历维新二十三年,国朝前所未有的强横,发动这麽一场大清洗,造成的动乱,对大明的影响,还是有点太大了,甚至可能打断大明开海的进程,影响大明获得海洋竞争的最终胜利。
大明和泰西的殖民者,在海洋丶海贸上存在着广泛的竞争,这是关于日后数百年世界格局的竞争,一旦在这种大势上输掉,会给后人带来太多太多的苦难。
张居正继续说道:「其实,大明和泰西,都是在用海外巨量的财富,来抚平变革带来的阵痛,只不过大明是靠种,泰西是靠抢,方式略有些不同而已,大明不必如此急切。」
他说不着急,理由很充分,没有巨大的外部压力丶文化丶思想的变革可以缓缓图之丶靠海贸获得大量海外财富丶物质,来抚平阵痛,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循序渐进,才是王道。
他的话更明白一些,等老东西死了,少壮派上台,一些问题,就会得到逐渐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