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孩子,快醒醒。」
「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希里安呆呆地望着天。
天空像是一块被锈蚀的铅板,阴沉压抑,云块间渗出明亮的雷光,挟起终日不绝的轰鸣。
愣神了足足十几秒的时间,希里安才意识到自己从诡谲疯狂的深海里幸存了下来,不知昏迷了多久,这才上浮至了海面。
双手双脚随意地展开,像一位被浪花戏弄的海难者。
「哦,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希里安扭过头,那是一位年迈得不成样子的老者。
老者脑袋光秃秃的,布满了褐色的斑与疤痕,面部的脂肪所剩无几,简直就像一层皮肉紧贴在了骨骼上。
他驼着背丶弯着腰,双手颤颤悠悠地拄起一根拐杖,披着一身紫色的学士袍,站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希里安浑身紧绷了起来。
「哈哈,别紧张,孩子,我是活人,不是什麽混沌生物。」
老者察觉到了希里安的紧张,掐了掐自己乾枯的胳膊,「就是身上的肉有点少,看起来像个骷髅。」
他拿起拐杖,勾住了希里安的脚踝,向自己的身前拉了过来,絮絮叨叨道。
「我看你昏迷上浮到了海面,应该是在深海里遭到了混沌生物的攻击吧?你也是真走运,居然能活下来。」
希里安注意到,老者并非站在海面上,而是立足一块布满裂隙的水晶阶梯上。
「阶梯?这是……」
希里安的目光向后方看去。
汹涌激荡的海面上,遍布着高低不一丶大小不同的水晶阶梯,每一块都折射着幽微的冷光,不完整地裂开细密纹路。
有的彼此相连,有的崩碎裂解,有的只剩些许碎片悬停于空中,有的则一路向上,直达那铅灰色天空的最深处。
随着视线的攀升,一座巨树的虚影在云层深处缓缓勾勒成形。
它超越了希里安对「巨大」的所有想像,枝桠伸展间,竟像是要撑起天空。
树叶在风中轻摇,透明如水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汇聚成一首无字的摇篮曲。
摇篮曲抚过海面,躁动的惊涛骇浪居然也平静了几分。
巨树的根系,如同蟒蛇般蜿蜒,没入海面下,搅动海底的沉寂。
随着根系的蠕动,一块块破碎的水晶被卷起,它们在空中重组,又化作新的阶梯,补充到那通往云端的道路之上。
往复循环。
希里安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离那颗巨树太遥远了,升腾的水汽为其覆盖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滤镜,模糊晕染。
「我刚从灵魂之梦里醒来,见到这东西时表情和你一样。」
老者适时地插话,用极为夸张的语气说道,「真大啊……是吧?」
希里安赞同道,「是啊……真大啊……」
「那就是秘语哲人的奇迹造物·呢喃之树,快看,那由树根从海底打捞起的东西,就是缚源长阶的碎片。」
老者的拐杖指向遥远之地,如同一位导游般为希里安介绍道。
「如果你是从寂静河里醒来的话,能看得更清晰些。」
老者的目光重新落希里安身上,「但没想到你是直接从起源之海里醒来的,你现实所处的城市里没有学者吗?他们这可是严重的失职。」
提到失职,老者为希里安气愤了起来。
「我生活的地方没有学者。」泡在海里的希里安摇了摇头,「那是一个偏僻的小镇,与外界失联二十多年。」
老者皱了皱眉,显得他更加枯槁,「外焰边疆?」
希里安坦言道,「嗯,外焰边疆中的外焰边疆,再向外前进些许就是黑暗世界了。」
「天啊……」
听闻这般,老者悲伤极了,拄着拐杖半蹲了下来,伸手抚摸希里安的额头。
「真不容易啊,孩子。」
「还好,只是有些惊险。」
希里安暂时确信,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反问道。
「你是谁?」
老者自我介绍道,「我是兰道夫·弗兰克,来自于谟典结社。」
谟典结社正是由秘语哲人建立的超凡组织,支撑起文明世界的基石之一。
「你为什麽会在这?」希里安疑惑道,「我以为只有我这样的觉醒者才会出现在这。」
「当超凡者足够强大时,就具备着穿过灵界,抵达起源之海的能力。」
兰道夫微笑着挥起拐杖,「就像这样。」
拐杖在空中随意地画了几个圈,不久后,海面下便升起一节树根,它左右晃动了一下,向希里安招手。
「我的工作是打捞沉入海底的缚源长阶碎片,将其净化丶修复,重铸命途之路。」
兰道夫放下拐杖,解释道,「不过通常来讲,我几乎不会在起源之海内遇见其他人,更不要说刚从灵魂之梦中醒来的你了。」
他用拐杖重重地敲击脚下的水晶阶梯,强调道。
「起源之海是一个超现实的丶意象的世界,这里不存在过去与未来丶远与近,有的只是当下。」
希里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下姿态后,尝试爬上兰道夫脚下的阶梯,只要踏上阶梯,希里安便是踏上超凡之路了。
阶梯之上兰道夫笑眯眯地看着希里安,开口道。
「这需要你自己努力了,孩子,我帮不了你。」
兰道夫撩开了学士袍,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腹部血肉早已不在,有的只是一道空洞,肋骨与脊柱清晰可见,只在缝隙里还残留着些许的血肉。
兰道夫掏了掏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内脏,翻了好久这才扣出一点血肉,树根从海面下升起,卷起两块指甲大小的水晶碎片。
血肉像粘合剂般,将两块水晶拼贴在了一起,兰道夫又将这一大块的碎片补全在了脚下的阶梯上。
希里安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你在做什麽?」
「修复缚源长阶啊。」
兰道夫不以为意,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反覆地挤压,才从这枯朽的身体里,榨出那麽一点鲜血,淋在了阶梯的缝隙里。
「哦,你是想问,我为什麽用这种方式修复是吧?」
兰道夫回过神,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老东西就是这样,脑袋也不怎麽好使了。」
他沉默了一阵,用极为开朗的语气坦言道。
「我就快死了,孩子,不仅是岁数到了,身体也到了极限。」
兰道夫慢悠悠地说了起来,手上的工作却不停歇,「我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某一夜步入梦乡后就再未醒来……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死法。」
「我没有财产需要继承,也没有子嗣可以嘱咐,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修复缚源长阶这一事业。
所以,我要遵循神圣的传统,将自己仅存的馀温,也交付于此。」
兰道夫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充满了肃穆感。
「以肉粘合长阶丶以血浇筑长阶丶以身撑起长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