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静宇匆匆离开,不敢让路卡发现他即将满溢出来的丶夹杂恐惧与渴望的兽性。
他开始用手机拍照。拍咖啡厅里那盆被养的不错的桌花,拍路卡煮咖啡时丶蒸汽隐约遮住的丶模糊而性感的侧脸。贪婪地拍尽周遭,长方形框框的一角总是有路卡。路卡某次发觉了镜头,便朝梁静宇调皮地做鬼脸,吐了舌头,分岔的舌头吐在外面,阳光落在上头有湿润的光。
梁静宇立刻将那张射为桌布,噢,设为桌布。
梁静宇无法否认自己对那张新鲜的照片起了邪念,当晚自慰到差点晕过去,用掉一堆卫生纸,龟头马眼肉柱都是白屑。他沉浸在馀韵中发呆,结果不小心乾了,清理时痛不欲生,痛到他笑出来,原来这世界不是灰色的。过去他被关在巨大的暗房,被母亲用药物亲手冲洗成褪色的老照片。
撕裂暗房的丶突如其来的光,就是路卡。
下班时段,梁静宇擦拭那台巨大的咖啡机,不锈钢机身映照出他的身影,一个高大的丶开始长了些肌肉丶比较有精神的年轻人。他几乎认不出自己。
附近被客人遗留的报纸皱巴巴躺着。他本想把它连垃圾一起收掉,标题勾住了他的视线:〈母爱还是操控?全新美剧,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引发关注〉。
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
一串来自异域的咒语,陌生,拗口。他捡起廉价的丶沾咖啡渍的报纸,细细读了每一个字。梁静宇假日去图书馆,像一头受了惊的困兽寻找出口。藉图书馆的电脑,敲下那串咒语。
萤幕跳出来的案例,根本是一面镜子,照出他被扭曲的童年。原来他不是独一无二。原来世上有这样一种病,以爱为名,将至亲之人当成舞台道具。照顾者以牺牲为伪装,亲手制造被照顾者的疾病,收割旁人的同情与关注,换取对「病人」绝对的掌控。
他不过是她的作品。
耗费了多年心血,精心雕琢的丶会呼吸的艺术品。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
他把自己锁在那间五坪的盒子,心中忐忑,用盗墓贼的心情,开始疯狂挖掘自己的坟墓。把母亲在床边自言自语的录音导出,药品收据一张张摊平,他挖出背包底层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上百颗他假装吞下丶但偷偷藏起来的药丸。宛如一堆色彩斑斓的毒蛇蛋,躺在他手心。
她灌溉给他的爱。
他把所有铁证分成三份装进牛皮纸袋,寄给记者,寄给当年断定他有忧郁症的医生,寄给心理志工。他没有再写累牍的辩解。只附上一张纸条,上面一句话:「我真的没有妄想。」
三周後,志工陪同梁静宇拜访家中。
母亲穿着素净的连衣裙,双眼蕴含他看惯了的丶圣母般的哀恸。
「可怜的小宇,最近又发病了,总胡思乱想……」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
志工眼神在他和母亲之间游移,有怀疑,也有不忍。梁静宇冲到一旁,抢过那个破旧的笔记本,翻开给志工:「你可以看一下我妈的日记。她给我吃的药,都在这里。你也可以送去化验。」
他把装着毒蛇蛋的塑胶袋,整包放在桌上。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五颜六色的药丸,折射出残酷的光。志工沉默很久,久到梁静宇以为自己输了。终於,那个人说:「我们会帮你送验。」
母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一次,她没有哭。
【「忧郁青年」揭母亲长年操控真相,药物成铁证】
电视里的梁静宇,站在阳光下。
他没有像其他受害者戴帽子墨镜,他堂堂而立,对着镜头说:「我没有生病。我是被家人弄病的!现在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可以把自己治好。」
梁静宇成了猎奇的丶耸动的头条。过了一两天,新的头条把他的新闻洗掉了。他无所谓。他要的不是同情,他要一份公道。证明他不是疯子,证明他的痛苦,有其他原因。
母亲被强制就医,限制探视。
她进去前打了电话,嗓音挣扎:「小宇,你怎麽能这样对妈妈?我为你付出所有的爱……」
梁静宇听着,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妈,」他难过地深深呼吸:「妳付出的,不是爱啊。妳给了我好多好多的控制。而我不需要这种爱,也能活。」
他挂了电话。
梁静宇赢了。他感觉不到喜悦。巨大的丶无边无际的空虚弥漫开来。他杀死了名为「母亲的儿子」的自己,他现在站在自己的尸体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想见路卡。
梁静宇想闻他身上海风的清新香气,想见一见那双含着嘲讽又隐藏温柔的眼睛,想感觉他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带起的那阵掠过汗毛的空气波动。他赢得的自由,如果不能被那个人看到,那便毫无意义。
梁静宇站在一间诊所的讲台。光从他头顶打下,将五官勾勒成立体的剪影。台下坐着心理师丶社工,还有一群眼神闪躲丶气息微弱的受害者。他从他们身上,看到无数个「曾经的他」。像一群惊弓之鸟,瑟缩在社会角落。
当初有医师问他,愿不愿意来诊所分享心情。梁静宇想到了路卡。他想,如果老板知道他做了这样一件事,会不会用肯定的眼神看他?於是他答应了。
梁静宇没有写稿。痛苦早已刻进他的骨髓。他挂上小麦克风,数十道目光探照灯一样打在身上,双腿想逃跑。但接着,他在台下那些目光中,看到曾与他相同的恐惧与绝望。
他开口了,虽然额头都是紧张的汗。
「我叫梁静宇。成年以前,我以为我生来就忧郁而残缺。我以为消极,是我之所以为我丶最核心的本质。後来才知道,我长期生病,是母亲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台下鸦雀无声。
「她给我吃药,阻断我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她让我相信,我就是个废物,是易碎品,是她的负担。世界上只有她要我,她爱我,在她的羽翼下,我才能存活。她总是说:我比你更懂痛苦。她从未问过我,我难过什麽?也没有问过,我所期盼的快乐,会是什麽样子。」
梁静宇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注视摄影机的红点,注视远方隐藏在真相背後的丶母亲那发亮的双眼。
「她不是恶魔。她害怕被抛弃丶是个精神世界极度匮乏的女人。她这份爱,把我锁死在病里,锁死在她需要我扮演的那个角色里。她曾经下药,替我割腕,我差点死在这把温柔的锁里。」
梁静宇开始颤抖,从脚根深处浸蚀上来的悲恸,让他寒颤。
「但我想告诉所有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不需用满身的痛,去交换妈妈爱你。你可以走出来。可以重新学会笑,学会生气,学会对那份令人窒息的爱,说不。」
「我花了一百多天,才敢望着镜中的自己,而不转身逃开。我花了更久时间,才敢去交第一个朋友。我到现在,仍然会害怕,梦到自己忧郁成人乾。但我活着。清醒丶痛苦丶真实的活着。」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今天站在此地,其实也不算什麽被治愈的病人,毕竟我本来是没有生病的。我只是提起毕生的勇气,拼命把自己从母爱的坟墓里,亲手挖出来。如果你有同样的困扰,我觉得,你不要怕,相信自己的直觉。错就是错,不会因为她爱你而变得正确。希望未来的你,可以迎向阳光!谢谢大家。」
他走下台。
起初没有人鼓掌,空气凝结。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一个年轻女孩泪流满面。
掌声终於响起,稀稀落落,然後越来越多,彷佛迟来的泪水,终於洒脱。
当晚梁静宇累得一下子就睡着了。
母亲站在老屋的门口,手里依然端着那杯加了料的可乐。
她对他悠悠招手,表情还是那麽慈爱:「小宇,回来吧,外面太冷了。」
他没有动。
「妈,我不冷,」梁静宇平静地回答:「外头有阳光呢。」
她双眼的光芒变硬了。
白洋装的身影走进屋子,那扇门在他面前轰然关上,碎成粉末。
梁静宇醒了。
天光已亮。
枕边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新讯息。来自路卡。
「看到你讲座的录影了,做得不错。」
梁静宇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怅然地笑了。从骨子里,从那片曾经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中,长出来的丶带着生命气息的笑。他想起路卡对他吐舌头的时候,眼角细细的纹路。路卡有时会不经意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梁静宇还不敢深究的关怀。
也许……也许那只受过伤的黑猫,
心中也有他这头刚刚学会独立的野兽。
他打开手机,写下日记:「我曾活在母亲的双眼里,透过她的目光来认识一切。现在我用自己的双眼去探索世界。健康,而且自由。」
「还有,我可能喜欢上路卡了。这是我第一次,想为了某人,成长为更好的一个人。」
梁静宇站起身,整理衣服,准备去咖啡店上班。
他要去见那个教会他「喊出来,别人才知道你不舒服。这样才算是活着」的人。
他要去见他的太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