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锋利的刀,不需直接见血。
一句「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便能一点一点,剜下梁静宇的精神,活像一场凌迟,让他以为自己生来残缺。他躺在这身残躯里,嗅闻腐烂的气味,一躺躺到成年。
原来亲人比仇人更要命。
敌人能激起抵抗,让你挣扎,让你吼叫。当亲人温柔地把你按进水里,在你耳边呢喃,窒息是为你好,冷水是你唯一的归宿。你便顺服地溺毙其中,至死都以为,那是温暖的羊水。
梁静宇。
多安宁的名字。
其实他很活泼,他身体曾经养着一头野兽,爱笑丶追着鸽子跑丶荡秋千荡得特别高。他个子长得快,像饿坏了的树,拼命想挣脱地心引力,想伸得更高,高到能触摸云,能看到地平线以外的东西。那头野兽,正渴望着奔跑与冒险。
母亲很早就开始说他情绪不对劲,四处求医。
直到标签贴上他的额头。
儿童忧郁症。
他的人生成了由她执笔的故事书。
她是唯一的编剧,唯一的导演,唯一的观众。
我比你更痛苦啊,她常常哀伤地握着孩子的手,眼泪涌出,滴滴都落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身心科医生被感动,喃喃地说:「单亲妈妈辛苦了,这麽多年持续带孩子来治疗……」
没有人问过他,野兽是不是真的病了。
某个雨夜。他半梦半醒。母亲进来关窗,随身笔记本放在书桌上,当下忘了,没带出去。笔记本的扣子,冷冷地盯着他。梁静宇难得起了好奇心,等她走了,便像一只老鼠,从床的巢穴爬出。翻开笔记,地狱的门也就开了。
母亲娟秀的字体在札眼。
「今天静宇装开心。我多加了半颗药。他笑了一阵子,眼神就黯下去,彷佛灯泡烧尽,立刻就乖了。」
梁静宇读着,被万蚁啃噬。他习惯的忧郁,原来不是他的本质,他是被她精心喂养丶日日灌溉的作物。一盆病梅,一朵在暗室被人工催开的白色菌菇,软烂可怜,活在设定好的环境中,见光便枯萎。
那些药让他的情绪变得迟钝,记忆变得模糊,对母亲产生本能的依赖。
这算什麽照顾?
这是制造病人,制造需要她丶离不开她的活体标本。
他想尖叫,牙关喀一声咬得死紧。
他知道,发出太大的动静,她就会鬼魅般冲进来,用能溺死人的纤纤细手抱住他,问:「噩梦了吗?小宇别怕,妈妈在。」
然後将另一颗药,塞进他那连恨都记不起来的嘴里。
梁静宇开始装睡。
这是他唯一的反抗,消极的丶懦弱的丶他能掌握的武器。
每晚每晚,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的香水味就钻了进来。
她会坐在床边,用贪婪的目光盯着他起伏的胸膛,
确认收藏品是否还在原位,是否......还在她的掌控之内。
她冰凉的手指会抚过他的眉丶他的唇。
触感令他浑身鸡皮疙瘩,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抑制住内心的战栗。
一具被观赏的尸体,与他恋尸癖的守墓人。
「小宇好乖,跟爸爸不一样。」
她的低语在黑暗中弥漫:「病了,就永远不会离开妈妈了。」
个子极高的男孩,在她面前蜷缩成婴儿的姿态。被困在摇篮的巨人,手脚被名为母爱的镣铐上锁。他把药片藏在舌下,假装吞咽,其实没有。戒药反应很剧烈,头痛,失眠,墙壁纹路在视网膜扭曲成狰狞的鬼脸,他听见自己的指甲在呼吸,掀起盖子来嘲笑他。
他的野兽,终於渐渐清醒过来。
记忆开始倒灌。小学时他爱跳水坑,泥水溅满裤腿。妈妈没有生气,她说:「男孩子要沉稳,不然别人会说你躁动。」她在冰凉的可乐里,加进了第一粒小点心:「喝了这杯当乖宝宝。」
乖。多麽安全的词。
他听了好多次她床边的自言自语:「你以後不需要我……你就会走了……」
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一直用最温柔的方式,最缓慢的速度,一刀一刀地剁他。剁烂本该活在他身体里的丶会笑会跑会哭会闹的灵魂。如此,野兽就不会离家。
他写了求救信。寄给医生丶警察丶老师。没有回音。偶尔有,只反射了更深的绝望。
「母亲这麽爱你,怎麽可能害你?」
「梁静宇,你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必须坚持治疗。我帮你换个药。」
他们集体用怜悯的眼神看他。
梁静宇明白了,在以爱为尊的世界里,谁爱的越深光芒就越大,梁静宇的真相,在强烈的照射下堕成稀薄的黑影。母亲的眼泪,比他的求救更有力。
这一次风波,造成他自杀未遂。
那碗汤的味道,比平时更难喝,剂量显然加大了。他陷入半梦半醒的昏沉,感觉母亲握住他的手,用阴凉的刀片,犹豫地丶垂直地划开他手腕。血涌出来的感觉是温热的,流了一阵他又觉得胸膛冷。她哭着拨打电话,凄厉呼号:「我可怜的孩子,想不开了……」
急救室灯光刺进眼缝。他费力睁开一线,母亲站在门外,双手紧扣,眼神一点也不急,病态发亮。姿态像是祈祷他不要醒来,或者,吃了一次教训醒来後,必须继续扮演需要她的丶破碎不堪的孩子。
医院盯得很紧,母亲没机会再做什麽。他吃的药,换了牌子,换了颜色。住院好几天反而让他真正地好起来。身体里的野兽,沉睡多年後,第一次有气力发出微弱的嘶吼。
出院那天,烈日蒸腾。
母亲站在医院门口,一袭白衣,宛如哀伤的圣母,她张开双臂:「回家了,小宇。」
梁静宇没有走入他曾以为是避风港的怀抱。
他陌生地立在原地,直视她的眼睛,曾被他当作星辰大海的眼睛。
梁静宇哀伤地说:「妈,妳从来没希望我好起来。」
他感觉自己连视线都在摇晃,眼珠浸泡在摇晃的水里,疼得他无法呼吸。他还是决定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妳只是不想一个人活着。」
母亲眼底的笑意冻结了,那双展翅的手,慢慢,慢慢地垂下来。
梁静宇转过身,一步一步,
走向热得能将他烧成灰烬的阳光庭院。
身後,在母亲眼眶下了多年的虚假的雨,终於停了。
梁静宇搬进一间小盒子。五坪。墙薄得隔壁情侣做爱或吵架,他都能听清每一个呻吟与每一个字。声音粗鄙,充满生命力,粗盐似地磨砺他过於敏感的神经。很好。他想。至少真实,不像母亲的房子,塞满被精心调控过丶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应徵咖啡店当工读生。端盘子,擦桌子,清空脑袋,当一个重新设定指令的机器人,学习各种功能。老板叫路卡,那是夜生活用的名字,真名不知道。年近四十的男人,个头不高,只到梁静宇下巴。路卡的身体里有一种颓败的性感。被生活狠狠操过,又满不在乎站直的慵懒。长发松散在脑後绑成一包,几缕发丝垂落後颈,随着他煮咖啡的动作微微晃动。
第一天上班,路卡抬头对梁静宇说:「在这里不用装乖。客人骂你,你就骂回去;烫到手,就他妈的喊痛。喊出来,别人才知道你不舒服。这样才算是活着。」
梁静宇点了点头,把这句话偷偷刻进脑子。
喊出来,别人才知道你不舒服。
这样才算是活着。
来店里的女客很多,闲聊的只言片语中,他拼凑出路卡的过去。比他的故事更直接丶更肮脏。路卡曾是牛郎,被有钱的变态女客在包厢里压着轮流玩弄,一场庆生会玩到血流不止丶合不拢腿,差点去了半条命,住了很久的院。这间咖啡店,就是用那笔肮脏的丶吸足了血与精液气味的赔偿金开的。
「你知道尖嘴钳吧?她们嫌路卡嘴不够灵活,拿那个钳子,往舌头中间就这麽嘎吱下去。他当时被欺负惨了,可能也被吓的,一声都没敢吭,有钱也不该这样糟蹋人啊!」熟客压低声音,说鬼故事似的:「熬了小半夜,差点死了。所以他现在到处跟人建议,有不舒服就要喊出来。」
梁静宇听了发毛。他看着路卡在吧台後煮咖啡的侧影,优雅中带着微微警觉的姿态,像一只受过重伤丶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黑猫。为什麽路卡会说那样的话,他总算懂了。原来痛与痛之间,有天壤之别。母亲给他的痛,相当於温水煮青蛙,麻醉剂风格,失去所有知觉丶沉入迷茫的痛。路卡所说的痛,是确认身体边界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痛。
梁静宇继续戒药,医生开给他的药慢慢也就不吃了。他在手机的日记里写:「今天不小心摔了盘子,被路卡念了。我回了一次嘴。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掂起脚跟摸我的头顶。」
「有客人说我怎麽远远地朝老板笑。我回头望向正在换花盆水的路卡。刚才,我好像真的有微笑。」
全新的肿瘤在梁静宇体内生成,不同於母亲种下的郁根。新的肿瘤无比温热,无比骚动,随他心跳劲搏,让他血液沸滚。梁静宇不敢承认,不敢直面,每次看到路卡,肿瘤就在他胯下怦怦绞痛。为了比他矮一个头的男人,比他年长不只一轮的男人,锁骨线条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男人,手指灵活地操纵咖啡机丶浑身散发Sel Marin by James Heeley芳香气息的男人,不断激动。
梁静宇是尚未学会捕猎的野兽,路卡成了他视野里晃过来晃过去的第一头活物。他开始以几近变态的偏执,去注意路卡的细节。皱眉时,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轻笑时,能看见被钳伤的丶分岔如蛇信的粉舌。路卡累了会下意识双手举高打直背脊丶并左右动一动,衣摆下便露出一截精瘦的腰。
梁静宇将画面全咬进眼里,在脑中反覆咀嚼。不可告人的猥念,化作一剂比任何药物都猛烈的兴奋剂,把他那片久旱的精神荒原,浇灌出邪异的生机。
路卡收店时从梁静宇身後走过,肩膀无意间擦过他的背。短暂的丶带温度的触碰,瞬间击穿了他。梁静宇整个人都僵住了,背上的皮肤在燃烧,一路烧进他心脏,窜入下腹作怪。
他涨红了脸,帐篷撑得越高,他的头就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