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金的手,能拗铁,能碎砖。会不会就这麽无耻的毁了一个人?
更怕的是半个月後,皓睿想通了什麽。
竟回来了。
他们偶尔睡。偶尔不睡。假日在店里聊天。
民国二十六年,炮火炸开苏州河。灾火通红,映得满城像地狱。
门「砰」地被撞开,皓睿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怀表贴在腰侧,宝石又掉了。
「银行要迁重庆,」他咳着:「她……我未婚妻,老家也在那。」
振炀记得这件事。
邻里皆知皓睿提过退婚——「她该配更好的。」
如今却要跟着她们家走?
火气「腾」地冒上来,他一把抓住皓睿:「你不睡女人,跟着她做什麽?陪她守活寡?」
皓睿悲悯地看着他。彷佛看一个什麽都不懂的人。
其实振炀懂。
他懂皓睿得去演个「正常人」,完成婚约,或许生个崽,体面地活。
「你走,我就当你负了我。」振炀咬牙:「但你不能死。死在重庆,我就掘地三尺,挖你妻家的坟,将骨头偷回来,锁在家里,做鬼也当我的妻。」
「那你呢?你若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连你的灰都找不到。」
「就都别死。」振炀几乎要吼了。
「活着回来,我再骂你,打你屁股,按在这儿肏烂,一辈子不放。
你要敢让别人操,我把那人剁了,熔成金水,灌进你表里。」
「你该去坐牢。」皓睿苦笑:「土匪!」
他抬手,双掌覆住振炀的脸。墙上两道影子渐渐叠成一处,
高的那道把瘦的那道整个包进去,塔影活吞了月光。
「振炀……」皓睿喘着:「振炀……」
每唤一声,振炀就更深一分。
影子扭成两条黑龙,抵死缠在一起。
事後,振炀摸出一把小刀,刀柄缠着金丝,雕工极美,
他塞进穿好衣物的皓睿手里,殷殷叮嘱:「活着回来。」
皓睿走了。
振炀站在门口,目送他消失在雨里。
民国三十五年。
战火停了,城里到处都在修房。
振炀左腿吃了弹片,跛了,仍守着他的周记珠宝。
「周」字剩个「口」。斑驳不堪,他今天打算重漆招牌。
有人站在门前。
是皓睿。
西装空荡,抱着骨灰盒,拎一口破皮箱,
箱角贴满船票丶通行证丶伤兵医院的吊牌。
人瘦得脸都小了,眼窝下两弯月牙,圆框眼镜破了一边。
他像个走失的孩子,头发灰了一半,眼神惶惶,背後桥景残破。
振炀眼眶一热,跛着腿迎上去。
两道影子在石板路上并拢,严丝合缝。
振炀真想揍他一顿。
他等了太久,真的太久,他知道不该等,可还是等。
「还走得动麽?」振炀看他憔悴,於心不忍。
「走不动了,所以才回来。」皓睿勉强一笑。
振炀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眼,良久,才乾巴巴说了一句:「进屋。」
作坊里两人对饮,酒不多,话也不多。
仅仅饮了几口离别的寂寞,以及战火的残酷。
「为什麽回来?」振炀伸手,将皓睿冷冰冰的掌握进自己掌心,
握成拳,守一条看不见的河,稍紧一些,便觉深渊;稍松一些,则怕梦醒:「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皓睿容许他握。
「因为心里装的,从来只有你。」
皓睿结过婚,丧过妻。
最孤独最畏悚的战乱後,他只想确认一个人的生死。
他回来找振炀。
皓睿睫毛抖了抖,仍垂着,
两行热热的泪水洗净沾尘的脸。
振炀靠近,两人的额角轻轻地贴在一起。
多年後,皓睿坐在作坊角落,对账,写字。
振炀递过修好的怀表。链子是新打的,银灿灿,
宛如初见那天,苏州河的春水。
皓睿接过,翻来覆去的看:「这麽多年了,还能修吗?」
「无论几年。若你愿意,我便修。」
窗外似乎有繁花绽放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