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东,毓屏街,后巷。
正房之中,中年人的话语冷峻,似隐含勾起的内心缅怀,还有一丝冰冷的寒意。
刘轩也是第一次听到,兵部尚书顾延魁的过往,只是堂堂兵部尚书,对他来说是不可及的人物。
所以听自己东家提起,他只是当做见闻来听,并没有太过在意。
刘轩说道:「东家让探听朝廷和残蒙议和的消息,兵部是朝廷和议的主事衙门。
我们在兵部虽没有人脉,但双方和议协商都在会同馆,和议文牍汇总兵部之前,都经礼部鸿胪寺通译整理。
所以我们通过渠道,探听到不少消息,听说两邦和议事宜,最近几日出现波折,双方僵持不下。
四日前残蒙使团突然提出异议,要将原先双方协商的互市数额,一下提高了四成。」
中年人目光凝然,神情有些惊讶,起身离开书案,在房间里信步而走。
当走到那座白缎遮盖的灵位前,默默驻足似乎在思索什麽。
稍许才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小到商事,大到国事,其中道理都是一脉相承。
我们商贾做生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是常见的手段套路。
可是,即便是满天要价,叫价也需有限度,太过有悖常理,过于荒诞出格,就不是叫价,而是笑话。
我们也做过九边茶马互市生意,多少也清楚其中根底。
土蛮部安达汗乃草原枭雄,多年来厉兵秣马,早有南侵之心。
朝廷想要遏制安达汗势力南扩,除了严守九边之外,控制茶马互市尺度,更是一劳永逸之法。
朝廷绝不会放松这等遏其咽喉良机,我虽不清楚朝廷认可的互市数额。
但这个数额必定极低,对残蒙三大万户部落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令其苟延残喘罢了。
在这等情形之下,朝廷绝不会轻易提高互市数额,否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残蒙使团如果想满天要价,提出提高两成数额,或许朝廷为缓动刀兵,可能会答应上浮一成。
这才是双方做买卖该有的样子,哪会是如今一口要提高四成,真当大周君臣都是蠢材吗。」
刘轩说道:「东家,既然这是极无章法的要求,必定会徒劳无功,蒙古人怎麽会这等轻率。
此次残蒙使团上千人入京议和,声势十分浩大,想来使团领头之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咱们外人都能看出的道理,难道他们就会看不出来?」
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能看出的道理,堂堂残蒙使团首领,难道会看不出。
据我所知此次残蒙使团首脑,是安达汗麾下心腹重臣阿勒淌。
此人在安达汗麾下二十馀年,是草原上威名远播的人物。
更是极得安达汗的器重,听说此人能文能武,性情坚韧果敢,颇具智谋城府。
我们能想到的粗浅道路,这个阿勒淌不可能想不到。
既然他清楚其中利害轻重,还会向提出如此嚣张诉求,就很值得令人玩味。」
……
刘轩问道:「难道阿勒淌会是另有所图,他们上千人入京议和,一事无成,铩羽而归,岂不成了笑话。」
中年人说道:「残蒙使团入京已有段时间,刚开始两邦议和,他们一直处于下风。
对于朝廷在互市数额上的压制,一直都是勉强维持,据理力争,都没提出加额四成的离谱诉求。
可是前几日突然改弦易辙,大反常态,阿勒淌可不是胡涂人,他会这样做必定事出有因。
只是其中的缘故,我一时也想不通,似乎阿勒淌不想和议过早定局,感觉像是在拖延时间……」
刘轩神情迷惑,说道:「东家,如今关外已入严冬,残蒙三大万户部落急需过冬物资,举步维艰之时。
残蒙使团拖延和议时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中年人说道:「所以,不管是安达汗,还是阿勒淌,都是大漠上的杰出人物。
他们会做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绝对不会无的放矢,必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理由。
越是这种情形,这件事隐含的风险,就会愈发凶险叵测。
不过,这也不关我们的事情,让皇帝和朝廷重臣操心便是。
其实,不管此次和议结果如何,战事只怕都难以避免。」
刘轩神色惊诧,问道:「东家此话何意,如果真是这种结果,安达汗何必要派使团入京求和?」
中年人说道:「两国交锋,议和不过是相互缓冲的幌子,争取利益也罢,打探虚实也好。
当今皇帝以奇绝手段登基,心中块垒难消,一心想着励精图治,超迈先辈。
这几年他遇到贾琮这等奇才,趁势大兴火器,以火器之威洗涤军权,去除上皇勋贵留下的潜势。
如今他已完全掌控五军营,对九镇边军也日渐收拢,前年任命顾延魁为九省统制,巡视弹压九边。
上年又利用大同盐铁大案,将大同边军总兵以下,十馀位要紧将官,全部予以清洗。
连带着临近的大同镇,也受到不小波及,朝廷借势调迁了不少将官。
如今掌控大同边军的要紧将官,不少都是皇帝钦点,或从辽东军中调任。
九边重镇之中,辽东镇自皇帝登基以来,最早被皇帝掌控,辽东总兵平远梁成宗是他一手扶持。
如今得皇帝重用的威远伯贾琮,也是从辽东军中崭露头角,光彩耀眼。
这其中一切都有迹可循,当今皇帝可真不是简单角色,他对功业的渴望,有一种怪异的执着。
削平女真,拓地千里,皇帝的胃口已经变大,安达汗是朝廷漠北心腹大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反观土蛮部安达汗,算黄金家族没落近百年,所出少见的枭雄之才。
此人一向野心勃勃,联合三大万户部落,麾下聚兵过二十万,妄想恢复祖先荣光。
即便此次议和朝廷做出让步,残蒙争取到四成互市数额,安达汗难道会就此满足。
两邦君王皆是雄心勃勃之辈,两虎相争,不管议和结果如何,大周和残蒙必有一战!」
……
刘轩神情惊异,说道:「东家,安达汗兵强马壮,蒙古铁骑骁勇善战,一旦开战,大周岂不要吃亏。」
中年人笑道:「安达汗虽说实力强悍,双方一旦开战,大周或许会吃点亏,战事也可能会胶着。
但蒙古人早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席卷南北,天下无敌之势,大周也不是前宋这般羸弱不堪。
当年南渡百年,汉人困守江南,痛定思痛,卧薪尝胆,才有李天凌恢复中原,追亡逐北。
之后历代君王几度出关,不断削弱残蒙势力,蒙古人元气大伤,早已不复当年。
汉人经过南渡百年磨砺,骨子里保家守土,仇视异族之念,早已根深蒂固,难以磨灭。
安达汗兵强马壮又有何用,除非他能把汉人屠光灭绝。
否则,他想要效仿先祖,再次问鼎中原,不过是痴人说梦。
蒙古人已成井底之蛙,还以弯刀快马称雄,却不想世道已大不相同,未免将天下英雄看轻了。
当初辽东女真三卫,凶悍敢战,比起蒙古精锐并不差多少。
但贾琮靠着十多门新式火炮,缜密周到的布置,便能取得鸦符关大捷,大破女真三卫。
在清元集靠着千馀火枪兵,就能将三卫残馀首脑,围而歼之,亡其血种。
风云聚会,人物辈出,天下早已不是原来的天下……」
刘轩微微松了口气,说道:「东家说的极是,安达汗虽号称佣兵二十万,但其土蛮部嫡系只占过半。
其馀近十万精锐兵马,来自鄂尔多斯丶永谢伦等两大万户部落。
虽说草原上强者为尊,安达汗有黄金家族嫡系名望,此两大万户部落皆听从驱使。
但安达汗想要如驱臂使,如同运用本部嫡系这般便利,多少有失流畅自如。
反观大周立国近百年,南北河山一统,汉民如蚁,何止百万千万。
一旦外夷逞凶,前师之事后事不忘,众志成城,星火燃野,顷刻可成焚天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