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8章 反贼要入阁
「你对位于里斯本的光明圣殿,如何看待?」冯从吾询问着一个他关切的问题。
一旦有了地上神殿,那麽本来劝人向善的大光明学问,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教派了,因为有了真正的地上权威中心,而学问向教派转变的危险,是非常可怕的。
大明礼部,不想看到这种变化,这是对大明智慧丶礼法的异化过程。
什麽臭鱼烂虾,也敢异化大明礼法?
大光明教的核心教义,光明圣典中,是明确确认了没有神的存在,智慧来源于天地之间,至少目前还没有发展到把大明皇帝神化的地步。
但里斯本光明圣殿丶光明圣女的存在,已经让大明智慧有了神化的可能。
地上出现了权威中心,为了塑造权威,就会把人神圣化,进而,无害化,无害化才是大明礼部最不能接受的事儿。
冯从吾等一众礼部官员,对于大光明教的发展,自光明圣殿出现后,就一直比较担忧。
西班牙特使胡安坐直了身子,非常严肃的说道:「我从杂报上看到了一些大明人对大明的讨论,光明神殿引起了一些争议,但我还是非常赞同这个圣殿的存在。」
「因为有这样的权威存在,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就可以得到明确和规范。」
「在大光明教传播的过程中,很多对教义的解释,都出现了严重的歧义。」
「没有权威存在的话,这些教义就无法明确解释并且维护其解释的正确性,解释教义,这对宗教非常重要,远大于其他任何事情。」
「大明人不在泰西,对泰西的情况并不了解,只是通过水手们的描述去理解,事实上,在里斯本光明圣殿出现前,其实对大明智慧的解释已经演变出了十几种版本,大约分为了两个流派。」
「一个流派主杀,他们这个流派,将大明智慧的伐无道等核心教义,解释为杀戮可以解决一切矛盾和问题,而用刀将封建领主彻底杀死,就可以让农奴们获得自由。」
「我不喜欢这种杀人解决一切问题的解释,在很多问题里,不是一定要用刀砍人。」
「而另外一个流派则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主张教化,认为一切人都是可以被拯救,被救赎的,只要崇信智慧,就会得到教化,进而完成自身的改变。」
「关于教义的解释,必须要有个权威,去维护教义解释的正确性。」
对于宗教,大明士大夫们撑一块,都不如他这个泰西人理解深入。
毕竟大明的宗教,真的不成气候,大明的寺庙里没有僧兵,这也好意思叫寺庙?
佛教在东方的世界里广为传播,只有在大明,寺庙里没有僧兵。
「比如贵国元辅帝师,就对四书五经重新进行了注释。」胡安认真思考后,换了一个大明人能够理解的说法,张居正专门为皇帝注释了一遍四书五经,就是类似的行为,垄断教义的解释权,改变人的思想。
「你讲的很对。」冯从吾思索了一下,万事万物都是一体两面的矛盾统一体,光明圣殿固然有些缺点,但优点也是十分明显的。
胡安表达的意思是:在当下大光明教发展阶段,一个权威中心的存在,好处远大于坏处。
胡安真的想纠正一下大明对宗教的错误认知。
其实罗马教廷真的没有想的那麽坏,那些新教乾的罪孽,都张冠李戴到了罗马的天主教,天主教之所以没那麽坏,就是因为有教廷的存在,解释教义,约束神父们的行为。
新教,缺乏这样的权威中心,对教义的解释,全都是自由心证,我想怎麽解释就怎麽解释,新教,在大明的语境里,更像是极端自由派那些人兜售的学问。
但大明人又分不清楚其中的区别,就会一体看待而已。
「鸿胪寺少卿,我有一个疑惑,黎牙实讲,中国作为自然现象永恒存在,在治与乱之间循环,是超脱循环,超越了开始和灭亡的存在,基于这个说法,那前代的元朝,是中国过去的一部分吗?」胡安眉头紧皱的询问道。
「是。」冯从吾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非常明确的回答。
如果不是,那大明就没必要修元史了,虽然元史修的有点潦草,但那是因为元朝历史,本身就是那麽潦草,很多事,根本没眼看,只能这样匆匆忙忙的修一修,承认他正朔的地位好了。
毕竟忽必烈都带着汉世侯,跑到和林,把和林扫了一遍,这是永靖漠北的辉煌成就。
这种承认有着现实需要,否则,若不承认元朝是中国一部分,之前两百年时间投靠大明的胡人,现在绥远的边民丶草原人,如何在大明生活呢?
「那如果这样说的话,那大明并非死而复生了。」胡安非常擅长辩经,之前他有些被动,但这个问题他,他认为这是大明人的死穴,无法直面的问题。
冯从吾立刻说道:「你错了,你完全没有读懂黎牙实的意思,他认为每一次治丧之间的循环,都是一次新生,而不是大明代胡元鼎立,就这一次的死而复生。」
「泰西没有这种大治与大丧之间的循环,所以你无法理解。」
「你可能要在大明生活十多年,才能理解我现在说的这些话,当然,这还要你坚持学习的情况下,像黎牙实那样学习。」
大明人是可以完全看懂黎牙实讲的内容,可泰西人黎牙实,写的东西,泰西人的胡安,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黎牙实把每一次的大治和大丧,都认为是一次浴火重生的涅盘,而造成治丧循环的根本矛盾是胶剥。
每当朝廷开始失去权威性,就失去了调节矛盾的能力,腹剥就像是刮骨的刀,敲骨吸髓的腹剥,忍无可忍,才会有了伐无道。
胡元宽纵,包税制之下,那些乡贤缙绅们,过着为所欲为的生活。
直到两百年后的今天,他们还迫切的希望回到那个时候,所以才有后元反贼这个群体的存在,这个群体,向往那样没有任何拘束的时代,荒唐且美好。
美好是对后元反贼这个群体而言,对于占了绝对多数的穷民苦力而言,那不是荒唐,而是人间炼狱。
「而要读懂[剥,你要先读懂矛盾说,读懂公私论,读懂生产图说,再去研读阶级论的三卷,你大概就能理解黎牙实讲的内容了。」冯从吾告诉了胡安,他该怎麽读懂黎牙实的《论中国》,或者说,他该怎麽读懂中国这两个字。
只有把这些全部读懂,才能理解,什麽叫做反抗不公丶反抗腹剥这种反抗行为,天然正义。
泰西是没有这种文化底蕴的,否则也不会发展几千年,还是现在农奴的生产关系。
冯从吾很清楚的知道,陛下写完了阶级论的第四卷,第四卷是真实存在,但陛下从没有公布,其实冯从吾认为,不必公布,因为能把阶级论前三卷彻底读透的人,第四卷丶第五卷是什麽,已经非常清楚了。
读不懂的人,只看到了第四卷,反而会觉得天塌地陷,对第四卷断章取义,胡乱生事。
胡安有些恍,他以为对大明而言是命门的东西,其实大明早就解释的很清楚了。
「无论什麽样的制度,无论什麽样的朝廷,它无法调节腹剥的矛盾,它就注定走向灭亡。」冯从吾多解释了一句,至于胡安能不能听懂,就看胡安自己的造化了。
就斗争卷而言,很多人只读出了斗,却读不出争。
只为了斗而斗,而不是为了争而斗。
斗争的目的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公平丶更多的公正,更多的社会正义,是为了争出一个朗朗乾坤,而很多士大夫读完斗争卷,就记得一个斗字了。
冯从吾认为这些人不忠诚,不好好体会圣意,拿着陛下的斗争卷反对陛下。
应该诛九族。
冯从吾在离开了四夷馆后,去吊唁了何先生,他是以个人的身份前往,因为他要成为像何先生那样的人,陛下最忠诚的战士。
何先生奋斗在乡野之间,教化乡民,而冯从吾要奋斗在官场之上,将一切牛鬼蛇神彻底消灭。
冯从吾去的时候,何先生坟茔前的八角亭之下,摆满了前来祭祀之人带来的祭品,不仅是他,还有很多人,都知道了何先生的事迹。
先生,是一种尊称,道德崇高且所行所为,皆为人间正义。
大明皇帝朱翊钧在晏清宫的御书房里,看着面前的一本奏疏,阁臣丶大司徒张学颜致仕,举荐侯于赵为大司徒,入阁听用,参与机要。
张居正丶戚继光丶谭纶丶王崇古丶王国光,都曾经同样做出过一个评价,陛下从不薄凉寡恩,而是至情至性,始终无法接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件事。
张学颜致仕,年纪大了,不能任事,而且侯于赵经过了考察后,对陛下丶对朝廷丶对万民都很忠诚,才能突出且很有办法。
他喜欢和人逆行丶喜欢立场先行,这不是他的问题,他是被逆行的,而立场先行这种处事风格,则是被世道所迫。
在皇帝看来,忠君体国的大臣们致仕,是第一次死亡,政治死亡,社会关系的死亡;而撒手人寰,是第二次死亡,生理性的死亡;其功绩被人逐渐忘记,则是第三次死亡,社会性死亡;
社会关系死亡丶生理性死亡丶社会性死亡,这三者往往相距不远。
撰会计录,以勾稽出纳国帑丶又奏列清丈还田条例,推动清丈还田,张学颜的这一生,看起来不如王国光那麽耀眼,但王国光留下的那些政策,都是张学颜默默在维护。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比如天下财税归并朝廷,就这一件事,王国光没做完,张学颜做完了,并且维持这一制度的良好运行。
「宣他们来吧。」朱翊钧最终朱批了张学颜的致仕奏疏,宣见了张学颜和侯于赵二人觐见。
张学颜带着侯于赵在西花厅恭候多时,听到宣见,张学颜那是如释重负,他脸上带着笑容说道:「老赵啊,日后这国朝财税之事,就扛在你的肩上了。」
张学颜没有对失去权力的悲痛欲绝,只有终于可以卸下担子的如释重负。
张学颜已经计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钓钓鱼丶养养花,偶尔再化名写几篇杂报文章,针砭时,把那些因为身居要职,不方便丶没办法说的话,好好骂一骂,出出这口恶气!
有些个贱儒,实在是太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