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1 / 2)

第1087章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大臣都比朕豁达,朕看不透生死大事,每次大臣离去,朕都觉得心如刀绞,可大臣们却一脸的坦然,似乎这生死大恐怖不存在一样。」朱翊钧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

用阿片可以延寿,但凌云翼的骄傲,不允许他死之前,变成不死不活的鬼。

他对自己灵性的忠诚,甚至战胜了生死这样的恐惧。

凌云翼这个杀星,此刻却一脸慈祥的看着陛下,笑着说道:「都说陛下薄凉寡恩,照臣看,陛下实乃至情至性之人,臣不知旁人,臣只知道自己,臣就是活到岁数了,人老了,死亡越来越近,反而不那麽恐惧了。」

「这世上岂有万寿无疆之人寿?但这世间,却有德泽万民之功业,四十多年来,臣为大明万民奔波,回顾一生,不负韶华。」

凌云翼年轻的时候,很怕死,想起死亡就变得恐惧,后来上了战场,见多了死人,反而越发的坦然。

万历维新,谥号文开头的大臣们,之所以走的时候,都非常坦然,是因为他们回头看自己的一生,不是碌碌无为的一生,而是能够成为照亮后来者的火炬,成为中国这个文明的脊梁之一。

「臣这辈子最骄傲的四件事,广州平定倭患,扫清倭患遗毒;山东掀了兖州府,还了山东百姓太平;到了河南,把河南的地清丈,理了个清楚明白,把藩王送回了京师的十王城,让百姓有了片刻的安宁;」

「最后就是去了朝鲜,替陛下把那些该杀的人,杀了个乾净。」

河南的藩王太多,藩王本身有藩禁,可是假借藩王之名丶诡寄藩王府的田亩实在是太多了。

田亩有数,税赋有定,收不到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的税,那就只能对百姓收税,百姓又不是绵羊,多收的这些税赋,百姓就会武装抗税。

河南的藩王府全部被陛下迁回了京师,河南之事,对凌云翼而言,是真的很简单。

「至于身后名,陛下就不必为臣维护了,臣那个儿子,居然弄出了科场舞弊之案,臣在,陛下给臣一个薄面,臣不在了,就把他杀了,给天下一个交代吧,反正他也有孙子,臣还有好几个儿子。」凌云翼在交代后事。

他生了个不孝子,七万两银子,把他一生的名誉,全都毁乾净了,虽然朝廷最后以八辟宽宥了此事,但凌云翼还是觉得还是给天下一个交代比较妥当。

科举,为国选士,不可不察,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能让人破坏丶干涉科举。

凌云翼最后做到了次辅的位置,他太清楚了,治国就是治吏,治吏尤重选吏,张居正忙活了二十年,才算是把大明官场的座师风气给止住了,就是为了选吏。

在吏治这块,张居正确实非常非常擅长。

「他一个废物,他就是不死,也干涉不了科举,现在科举尤重算学,算学这个东西,不会就是不会。」朱翊钧摇头说道:「朕是皇帝,天下之主,既然过了廷议,八辟宽宥,再追究,反而是失信于天下。」

「凌次辅安心养病就好,这些事儿,交给朕就行。」

「他不老老实实的吃爱卿的馀荫,非要生事,朕就派缇骑狠揍他一顿,揍得多了,他就知道改了。」

凌云翼常年在外奔波,儿子变成废物,是缺少管教,子不教父之过,凌云翼这个父亲,之所有管教不严的过错,是他把时间丶精力以及他的一生,都给了大明。

凌云翼没工夫管,朱翊钧也没有,但大明闲人不要太多,敢生事,揍一顿,揍的多了,就知道什麽是对,什麽是错。

「随陛下吧。」凌云翼年纪大了,他早就想清楚了,他在乎不在乎,都无所谓,人一死,就真的死了,身后事,管不了一点。

「臣是不会用阿片的。」凌云翼有点倔强的说道:「陛下让臣用阿片,臣就跳井里去。」

「可是很疼。」朱翊钧摇头说道:「旧伤复发,疼痛难忍。」

旧伤复发的时候,就跟无数的蚂蚁在身上爬,又疼又痒,钻心的疼,钻心的痒,恨不得把皮撕开,把肉削了,把骨头拆了的疼。

凌云翼有些不舒服的翻了翻身子,说道:「疼就疼吧,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疼着疼着,就不疼了。」

凌云翼不是说瞎话,他是身体机能下降,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按照解刳院解刳研究,神经传递疼痛,神经末梢受到刺激,会把痛觉传回大脑里,而他身体机能下降,神经发生退行性病变,具体表现为神经逐渐丧失和功能退化。

他不想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死都不肯。

「臣听说,陛下最近又为难了势要豪右,让他们纳捐一千万银,为了九边边营读书学堂营造?」凌云翼说起了国事,他人在家里,但对京师发生的大事,还是听到了传闻。

「嗯,朕本来打算抄家的,王阁老说给他们个机会。」朱翊钧非常坦然的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凌云翼颇为担忧的说道:「陛下做事素来有耐性,再一再二不再三,可陛下对势豪们,连这点耐心也没有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第一次条件最为恩厚,第二次条件还能接受,没有第三次,第三次就是朝廷的天兵。

陛下在做任何事,都会给这样两次机会,王崇古丶万士和丶周良寅,一个僭越的奸臣丶一个不读史书的礼部谄臣丶一个睁眼说瞎话的贱儒,陛下都给了一次机会,他们三个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没让陛下给第二次机会。

但陛下唯独对这些势豪丶乡贤们,没有那麽多的耐性,做事,都是奔着做绝去的。

就比如这次,凌云翼一猜就知道,陛下本来是打算要杀人的,有人拦了下,这才算是没弄出万历第六大案,叫魂咒杀案来。

陛下真的要瓜蔓连坐,大明这八千家势豪,又得少五六百家了。

「朕也知道该给,不教而诛是为虐,但有的时候,朕就是不想给。」朱翊钧郑重回答了这个问题。

「陛下,这会儿闹天变,天寒地冻,渤海甚至要冻到二月份了。」凌云翼看着皇帝继续说道:「天变之下,咱大明没有发生民乱,显然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们,在履行他们六十四条的天变承诺,算是忠君体国了。

「那个喜欢胡说八道的蛮夷黎牙实,他讲了很多的屁话,但临行前,他说陛下这种对穷民苦力无底线丶无条件的偏私,对势豪丶乡贤们的敌视丶仇视,会闹出大问题来。」

凌云翼不担心自己家里的事儿,陛下在,他就不用担心。

但他担心陛下,阶级认同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完全没有问题,但不能无底线无条件的偏私,会出事儿,会天下不宁。

凌云翼十分担心的说道:「陛下在还田,在弄营庄法,再过不来几年,这些营庄里,被欺负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农户们,就该抄起家伙,把这些过去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势豪丶乡贤们,给吊死了。」

这就是黎牙实想说不敢说,大臣们看到不敢说的未来,凌云翼之所以敢说出来,是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他的话,陛下能稍微听进去一点点。

「凌次辅,你在山东丶在河南清丈还田,摸着良心讲,不该吊死他们吗!!」朱翊钧猛的站了起来,一甩袖子,又看到凌云翼虚弱的样子,才坐下,和声细语的说道:「凌次辅可还记得现在在绝洲大铁岭卫的陈大壮吗?」

「他当年只能逃出家乡,是因为什麽?」

凌云翼重病在身,他来探病,不是来跟凌云翼吵架,更不是来耍皇帝威风的。

「臣在山东丶在河南,臣要是不做山东总督丶山东河南总督,臣恨不得亲自带兵把他们吊死!给狗送殡,亏这帮狗东西能想得出这种折煞人的法子来,没把他们碎尸万段,只是因为臣是朝廷命官!」凌云翼说起这个就来气。

气的他都恨不得再去充州府,把兖州孔府再砸一遍!

「那块碑文,现在还在臣家里放着呢!」凌云翼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带着皇帝陛下来到了后院。

一个凉亭下,放着一块碑,碑的正面,刻着遭祸冤狗碑记丶万历三年六月凶人陈齐敬立」,背面则刻着万历九年九月山东总督凌云翼恭领圣命,破狗坟丶收碑以记」。

陈齐是陈大壮的父亲,陈大壮在家乡杀了地主张凤楷一条狗,张凤楷要杀陈大壮满门九族,还是有人居中说和,陈齐为狗披麻戴孝,为狗送殡,为狗守孝,才算是了断了恩怨。

陈大壮背井离乡,跑到了福建投了客兵,最后投到了凌云翼门下做了客兵。

再回去时,陈大壮的父亲陈齐,已经在为狗守孝的过程中气死了。

提起这碑,凌云翼气到站起来的地步,他清楚的记得,他为何要掀了充州孔府,他把这块碑,放在家里,提醒自己,这天下有多少的不公。

「这就是了。」朱翊钧站在碑文前,他知道该怎麽做,知道该给个机会,但他就是不想给。

他始终清楚的知道,这帮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没有朝廷这把刀顶在脖子上,会做出什麽孽来,所以,他从来不愿意放松那麽一点。

张宏扶着凌云翼坐在了转椅上。

凌云翼坐在转椅上,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来想劝陛下仁恕,结果劝着劝着,反倒是把自己劝了,他这一劝,反倒是证明了陛下是对的。

不是陛下不肯偏私,实在是这些人神共弃的事情,就在皇帝的眼前发生,他心里不拧出个解不开的疙瘩才怪。

「倒是臣多嘴了。」凌云翼也懒得劝了,他这麽个杀星,劝陛下仁恕,只会适得其反。

凌云翼在广东丶在山东丶在河南丶在朝鲜都制造了不少的杀孽,他真的走了,一定会有人拿出来说事。

他们说他们的,不影响朝廷对凌云翼身后事的维护,对内不受裹挟,说易行难,但朱翊钧会一直坚持下去。

朱翊钧劝凌云翼服用阿片,没能说服他;凌云翼说服陛下仁恕,也没能说服陛下。

大明皇帝非常担心的离开了凌云翼的府邸,他知道,恐怕就这几天了。

在大明会试举行的九天里,凌云翼在府中,溘然长辞。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朱翊钧听闻了讣告,悲从中来,他紧了紧身上的大,对着窗外喃喃自语,窗外的寒风凌厉,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潮,把整个京师笼罩在了刻骨般的寒意之中。

「陛下节哀。」张宏也劝不了陛下,生老病死,人生常态,陛下每次在重臣离去时,都会感怀许久许久。

「礼部拟好谥号了没?」朱翊钧的眼神从惆怅变得犀利了起来,凌云翼的战斗已经结束,但朱翊钧的战斗还在持续,凌云翼的谥号,就成为了朝廷争论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