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3章 万历维新的一切,都是田里长出来的
申时行丶高启愚二人掐了起来,虽然朱翊钧很喜欢看热闹,但是动静有点大了。
双方的门生故吏们,已经开始彼此连章上奏,而朝臣也在这轮争锋中,正在站队,再不制止,闹下去,就是党争了。
申时行说得对,大明国朝的官厂,都是公家的产业,一些个野心勃勃之辈,想方设法的弄到自己手里,是必然的事儿,如何防范,申时行搞出来的忠诚度大筛查,就是防患于未然。
王崇古都没有把京师永升丶永定毛呢厂丶西山煤局丶永平煤钢厂变成自家私产,甚至把自己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陛下,让陛下把分红作为崇古进步奖进行发放。
高启愚则认为,对官厂每年进行年末审计,已经完全可以完成对官厂的稽查,这麽做非常不必要,将政治上的博弈,延伸到物质的生产之中,会干扰生产,延误大明中兴。
和战争一样,人们只能决定如何开启战争,无法料到会以一种什麽样的结局结束战争。
政治斗争的规模丶强度丶范围,都不受人们的控制,如果扩大到官厂,这些官厂的总办丶会办丶代办,一定会向下扩大斗争的范围,愈演愈烈的斗争,会把大明亡了。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两宋皆亡于党争,金人丶蒙古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朝中的党争还在继续,不死不休。
不把官僚之间的狗斗,扩大到官僚之外的范围,是政治道德和修养,一旦扩大到官僚之外,就是倍之的手段了。
「停!」朱翊钧用力的敲了敲手中的小锺,叮叮当当的响声,充斥着整个御书房。
大明皇帝采用了果断措施,制止了二人的继续争吵。
从朱翊钧还在松江府的时候,二人就已经开始围绕着是否继续扩大筛查,展开了一轮轮的交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的不可开交。
等到皇帝北归后,这种交锋没有因为见面变得烟消云散,而是愈演愈烈。
二人谁都不肯让,都是为了大明好,凭什麽你是对的?
「这事儿,朕从松江府的时候,就在思考了,止于大学堂。」朱翊钧看着申时行说道;「申阁老,斗争卷讲的很清楚了,斗争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可控,继续扩大范围,别说申阁老,就是先生,就是朕,也停不下来了。」
斗争是个好手段,但唯一的问题,就是随着斗争规模丶范围丶强度的提高,斗争的双方或者多方,手段会越来越极端,最终彻底失控。
如何防范斗争失控,是斗争卷里反覆讲烂的东西。
对大学堂进行忠诚度筛查,就是高启愚也非常认可,因为不涉及到生产,不关乎民生,不会动摇江山社稷的根本,可是扩大到官厂,那就不是麻烦那麽简单了。
「臣遵旨。」申时行听到了陛下的决定,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接受了自己落败的结果。
输给高启愚,申时行多少有点不甘心,但陛下已经下了明旨,继续下去,那就是不尊主上威福之权,忤逆圣意了。
申时行有信心将大筛查的范围,控制在官厂官僚之中,他在吏部,跟随张居正多年,他有信心控制斗争的范围,但陛下和大臣们,似乎不信任他有这份能力。
如果是张居正还在朝中,还在做首辅,是不是陛下就会愿意信任了呢?
「陛下圣明。」高启愚拱手再拜,他想起之前,他犯了错,在玄武门外跪了数日,才见到了种地回宫的陛下,少年时候的陛下和现在的陛下,完全没有区别,总是非常理性的做着各种决策。
这种不被情绪化左右的理性,就是一切圣明决策基础。
朱翊钧看申时行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服气,他觉得张居正还在,这事就能办。
朱翊钧看了眼反腐司指挥使陈末,陈末立刻明白了陛下何意,悄悄退去,去了宜城侯府,陈末不是要求张居正做什麽,只需要告诉张居正御书房发生的事儿,张居正自然知道该做什麽。
朱翊钧和申时行丶高启愚又商议了许久的国事,才放二人离开。
申时行和高启愚刚走到通和宫门前,就看到了已经是两鬓霜染的游守礼。
「先生请申阁老过去一趟。」游守礼看了眼高启愚,才对着申时行说道。
高启愚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拦住了游守礼问道:「此事涉及到了我,我可一同前去?」
游守礼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说道:「先生特意交代过的,不行。」
「高宗伯,您现在已经是朝中大臣了,有些话,我一个家奴,本不该讲,高宗伯,该放下就放下吧。」
师徒早已经在万历二年缘尽,只是高启愚自己放不下罢了,他已经不需要依靠张居正这棵大树遮风挡雨了,高启愚自己就是可以为别人遮阴的大树了。
高启愚沉默了下,他的神情有点失控,笑了笑,嘴角略微抽动了下,摆了摆手,一句话不说离开了通和宫门前,只不过身形还是有些萧索。
别人不是他,这不是他惺惺作态,嘉靖四十四年他金榜提名,但他只是一个三甲第172名进士,这代表着,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最高四品知府。
大明三甲同进士出身,晋升路线十分明确,知县丶州同知丶知州丶府同知丶知府。
大明有两千多个县,六百多个州丶一百七十二府,考的越差,去的县就越差,需要慢慢同级多次内迁,才能爬到知府,要爬一辈子。
正四品知府,几乎已经是高启愚的上限了。
高启愚第一次没考中,看着申时行状元郎游京;第二次三甲进士,根本没有意气风发,四处求告,希望拜个座师,找个贵人,改天换命。
那时候,徐阶丶高拱丶张居正的家门之前,都是门庭若市,从来不缺少投效的士子。
高启愚一个三甲进士投靠无门,接连寻了几个座师,都没人提携,最后试着投了拜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张居正招到了门下,而后进了翰林院做了翰林,三年后被授翰林院编修。
这已经是二甲进士前列名次的待遇了,他完成了逆天改命。
后来仕途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被先生赶出了师门。
每个人都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显然二十年后的今天,张居正依旧没有原谅他的想法。
放下?
高启愚驻足在黄瓦红墙之下,回头了看一眼御书房的方向,才大踏步的向前走去,他一定要证明,当初先生没有看错人。
宜城侯府离通和宫很近,就在大将军府的旁边,离通和宫也就五分钟的路。
申时行到的时候,张居正也没有看小说,站在朴树下,查看着土豆的收获,笑容满面的说道:「汝默来了?」
「见过先生。」申时行赶忙拱手见礼。
「你我不必多礼。」张居正完全一点也没有士大夫的架子,将锄头放在了地上,拿着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土豆说道:「这是徐贞明最新弄出来的宁丰四号,晚熟土豆种。」
「就是大宁卫培育的适合辽东种植的土豆。」
「一亩地种3500株,一亩地每年能产3000斤,折乾重也有600斤了,这就是五石乾粮,如果用上水肥丶精绝盐,一亩地,能打4000多斤,多的能打到6000斤,也就是亩产七石到十石的乾粮。」
「不得了,不得了啊。」
张居正攥着手里的土豆,笑不拢口,他看着申时行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收了几个学生,徐贞明一个,你一个,熊廷弼一个,高启愚也算一个,都很有出息。」
「汝默,朝中的政令,王老倌搞的官厂,其实都不那麽重要,万历维新,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农一字,有粮才有一切。」
其他的都是虚的,没有粮什麽都没有,有粮什麽都有。
官厂很重要,可官厂几十万的匠人,他们不事农桑,他们也要吃喝拉撒,他们吃的从哪里来?从农桑而来,这才是万历维新最根本的东西。
张居正放下了土豆,才说道:「万历维新的一切,都是田里长出来的,莫如是也。」
「你要搞官厂筛查,并无不可,陛下也是支持的,在官厂折腾的动静再大,其实也就那样,再乱还能乱成什麽样?可是一旦从匠人到农户,那就是彻底失控了。」
申时行欲言又止,仔细想了想才低声说道:「要是先生在朝中,陛下一定会赞成的。」
「屁!」张居正站了起来,拍了拍腚上的土,嗤笑一声说道:「我要是这麽干,陛下只会跟我拍桌子,还客客气气的把人叫到眼前,心平气和的说?」
张居正可太了解皇帝陛下了!陛下只会跟他拍桌子吵架,吵不过还上桌子,再吵不过就要喊缇骑了,根本不会这麽客气。
陛下真的上过桌子,万历九年张居正做了痔疮手术后,恢复的很好,他就又瞒着骆思恭丶游守礼,让人弄了点辣椒,被骆思恭那个狗鼻子闻到了。
那次皇帝是真的生气了,把张居正叫到了眼前大吵一架,陛下还说:朕收拾不了你张居正,还收拾不了你手下的人?再有人给你进献辣椒等物,就把他吊死在全楚会馆,看看谁还敢!
张居正自然知道陛下说的是气话,因为陛下登基十年,就没有迁怒过旁人,但张居正自那以后,就没吃过带辣味的辣椒了。
其实就是申时行和陛下的情分不到,张居正和陛下吵的面红耳赤,也不会怎麽样,毕竟张居正是帝师,吵得再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可是陛下不会也不能把申时行叫到眼前臭骂一顿,甚至不能严厉训诫,张居正一退,这朝中的大臣和陛下就是单纯的君臣关系了,就要给彼此留下更多的体面,防止君臣失和。
「所以,陛下不让你做,是怕官厂内斗,向着农户扩大,明白吗?」张居正解释了一番。
申时行眉头紧蹙,满是疑惑的问道:「官厂是官厂,斗争怎麽会向着农户扩大?」
「不仅会向农户扩大,还会向京营扩大。」张居正啧啧称奇,他笑着说道:「文成公干过,只不过那会儿官厂还没有今天这等规模,你能想得到,你当文成公想不到?」
「文成公一干,就向着农户扩大了,而后这火差点烧到京营,倘若真的烧到了京营,文成公就是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斗争扩大的过程,说复杂错综复杂,简而言之,匠人不是凭空产生的,是从农户中而来;军兵也不是凭空而来,是从匠人和农户中遴选而出。」
「也是那次之后,文成公才明白,农丶工丶军,其实是一体的,是一个集体的三种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