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听到询问,断断续续说道:「俺们是归德府夏邑人,俺这个儿子啊,他十八年前,非要去入伍,说是京营遴选锐卒,也亏他有些力气,也就选上了。」
「万历二年,他寄回来好些银子,有十七两之多,夏邑县的驿卒,非要拿七两银子做腿脚费。」
朱翊钧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非常难看了起来。
大明军兵往家里寄银子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为此朱翊钧专门下旨,不得侵占,否则严惩不贷,但万历二年他年纪尚幼,似乎这帮家伙,没把皇帝的圣旨当回事。
「这事大娘不用管了,这银子都敢贪墨,怕是有命拿,没命花!」朱翊钧语气变得有些冷厉了起来。
「诶,不是这样的,第二天,夏邑县丞,就带着几个驿卒把银子还了。」大娘露出了一些笑容说道,这是儿子的光荣事,似乎做了京营锐卒,这身份就了不得了,连夏邑县丞都主动为小民做主了。
「如此。」朱翊钧还是打算让缇骑查一查,看看这种现象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后生啊,你说这算不算是立功了?大娘不懂这个,俺儿子心心念念想立个一等奇功传家,在辽东丶在绥远丶在朝鲜,都没拿到,说那些贼寇跑得太快,没捞到。」大娘小心打探着情况。
「当然,按大明功赏,当给个人一等功臣。」朱翊钧非常肯定的说道,非战时救人三人以上,则以一等奇功论赏,这是早就定好的规矩。
大娘看起来还是很紧张,絮絮叨叨的话有些不连贯,讲了些张新河过往的一些事儿。
比如张新河年轻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那说亲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比如张新河有个相好,张新河从军后,那相好就嫁了人,不过张新河也在北衙娶妻生子了。
大娘对儿媳不是很满意,唠叨了不少儿媳的缺点,朱翊钧一直在仔细听,偶尔附和两句,大娘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戚继光是从北大营过来,来的有些晚了,他没有多等候,直接走了过去,俯首说道:「参见陛下。」
朱翊钧对着大娘介绍道:「免礼,戚帅坐,大娘,这位是戚帅戚继光,大娘若是不信咱这个后生,可以问问戚帅,他是京营总兵官。」
「陛下?皇帝?」大娘惊讶无比,这跟自己聊了半天的后生,居然是皇帝陛下!
朱翊钧笑着说道:「咱的确是皇帝。」
「老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娘惊骇无比就要行礼,却被朱翊钧赶紧扶了起来。
张新河和大医官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张新河并不是那麽孔武有力,但看起来颇为精悍,个头算是比较高大,精神极好,显然已经从短暂脱力的状态恢复了过来。
大娘也顾不上皇帝和大将军,径直就走了过去,这一看好好的活着,反而哭了起来,哭的声音颇为悲怆,把所有等待的焦虑都发泄了出来。
「儿呀,你万一,万一回不来可怎麽办啊!」大娘声泪俱下,又怕被贵人们听到,刻意压低了声音。
「戚帅练出来的兵,就是厉害,苦练两百步硬功夫果然是有效果的。」朱翊钧对戚继光练兵颇为欣慰。
两百步硬功夫这个规定是从大明火炮延伸出来的概念。
大明火炮不够精准,大明步兵在冲锋的过程中,往往需要在两百步的范围内高速机动,鼓声丶旗语丶小旗指挥,火炮的覆盖范围会产生一些变化,而大明步兵要根据这些指挥进行机动,这就有了两百步硬功夫的概念。
显然,是这个专项训练,让张新河有了充足的体力去救人,并且自己顺利上岸,没有因为救人溺亡。
张新河是个把总,他其实已经脱离基层军官的范围,再往前一步就是参将,这已经是将领范围了,但张新河还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河里。
那一跪,是忠孝不能两全,京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有很多军兵退役后,依旧谨遵条例,不肯对百姓下手。
忠于朝廷丶陛下丶大明,忠于自己,他就要在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去救人,那就很有可能不能尽孝了。
舍生取义,大丈夫做事的道理,说很难说明白。
戚继光看着张新河宽慰他的母亲,才低声说道:「他不是臣带的兵,他一直在李如松的振武团营,是李如松带出来的兵,以前也是个刺头,被李如松给打服了,他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如果他不幸溺亡,妻儿老小都失去了依靠,对他们而言,天都塌了。」
「塌不了,没人养,朕来养就是。」朱翊钧立刻说道,几个人的生计,他还是能供养的起的。
「陛下圣明。」戚继光一愣,张新河能够义无反顾的原因也非常清楚,他知道哪怕真的自己溺亡,皇帝丶朝廷也会善待他的家人,所以他去了。
京营的兵,也不都是戚继光一个人带出来的,但毫无疑问,李如松带出来的兵,也是好样的!
军魂是属于整个京营所有锐卒,属于一种凝聚人心的共识,不是戚继光一个人的。
「少宗伯,这个一等功臣,礼部可有意见?」朱翊钧看向了等候很久的高启愚问道。
高启愚立刻俯首说道:「理当如此,臣领旨办事。」
「末将张新河拜见陛下,陛下威武!」张新河把母亲安慰好后,赶紧到小亭子见礼。
「免礼。」朱翊钧看着张新河问道:「朕看你的履历,你这是打算退役了?为国尽忠十八年,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退役到官厂法例办,到那边做个法例办的会办,主管整个官厂法例监察。」
「第二,就是到讲武大学堂做一个学正,主管庶弁将训练。」
朱翊钧给这两份差事,是经过了思考的,冯保查阅京营把总的资料,张新河在朝鲜战场受了点伤,而且他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征战了,他为大明尽忠十八年,也该休息一下了。
去法例办做会办,子孙后代可以到官厂去,这算是后方,子孙后代便不必去战场上拼杀了。
去讲武堂,那就是做好了子孙后代继续在京营效力的打算。
「末将想去讲武堂,别的不敢说,练人这差事,末将还是很有信心的。」张新河还真的思考了一番,最终选择了讲武堂,他觉得自己不懂官厂法例,跑去官厂,那就是添乱去了。
「行,一等功臣丶奇功牌丶牌额丶邸报都有,你回去休息几日,就去讲武堂报导就是。」朱翊钧笑着点头说道。
大明五等功赏牌,每一等都有皇帝亲笔御书牌额一幅,可以悬挂在自家门头,只要大明还在,这个门头就可以保家宅平安,至少一些酷吏不敢上门滋扰。
邸报则是将张新河的事迹,全都登在邸报上,通报表扬。
「末将谢陛下隆恩。」张新河再拜谢过了圣恩,他带着母亲离开了太医院,刚出门,就迎面碰到了李如松和几个参将丶把总。
「你小子,不要命了!力竭了为何还要继续?」李如松走了上来,仔细看了看张新河的状态,确信他还是生龙活虎,就放下了心来。
张新河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心里话,笑着说道:「我不救也没人救啊,只能我去了,再不去,那人就淹死了。」
「行啊,好的很,给咱们振武团营好好的涨了脸面,等回去,去我那儿取二十斤的牛肉。」李如松满脸笑容,锤了下张新河的肩膀,才继续说道:「我进去面圣。」
几个参将和把总一拥而上,把张新河抛了起来,连抛了好几次,不断喝彩。
张新河就这麽被扛着,扛上了去北大营的小火车,去京营庆贺去了。
朱翊钧等李如松见礼后,非常肯定的说道:「你练的兵很不错,继续下去,莫要让朕失望。」
「谢陛下赞!」李如松用力攥紧了拳头,满脸的笑容,这个事情是个个例,颇为偶然,但完全证明了,他带的兵也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锐卒,而不是辽东家丁客兵。
这代表着他继任京营总兵的最后一道阻力,是否可以胜任这件事上,彻底消失,因为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佩德罗。」朱翊钧也没换地方,就在太医院见了见跟着一起来瞧热闹的特使佩德罗。
佩德罗赶忙上前,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还是十分恭敬的五拜三叩首行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西班牙特使佩德罗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朱翊钧示意佩德罗平身。
「费利佩的行为,朕非常不满,尤其是他对倭国输送硝石,如果你不肯答应,那大明只能选择对等报复。」朱翊钧再次声明,大明处于秩序的考虑,不会援助英格兰,但西班牙的敌人又不只是英格兰。
大明可以选择通过了《誓绝法案》的尼德兰进行支援,这样西班牙就绝不可能收回这片土地了。
佩德罗面色凝重的说道:「富有智慧的陛下啊,卑微的远方使者,祈求您写一封圣旨,劝告一下费利佩殿下吧,继续远征,只能让西班牙加速衰落。」
朱翊钧倒是好奇的问道:「你确定你把朕说教的圣旨,带回西班牙,能够规劝发狂的费利佩,而不是激怒他?你这个传信人很有可能被恼羞成怒的费利佩所杀。」
这封圣旨根本劝不住费利佩,反而会成为佩德罗的催命符。
佩德罗深吸了口气无奈说道:「是这样的,很有可能会被处死,但还请仁慈的陛下,写一封规劝的圣旨,费利佩殿下对您颇为敬仰,先知的圣意,殿下还是能听进去一些。」
「其实费利佩殿下现在有些为难,明知道远征非常困难,但情况又不允许殿下随意的中止,殿下陷入了无论怎麽做都是错的境地。」
「陛下的圣旨,会是一个很好的台阶,让为难的殿下,能够将这场闹剧体面收场。」
佩德罗当然知道这很难,但他还是愿意试一试,死就死吧,反正继续侍奉越来越独断专行暴君费利佩,不用几天,他也会死。
泰西人也要体面,因为那是威权的一部分。
「朕不写。」朱翊钧非常明确的说道:「他派刺客杀了剑圣马尔库斯,还指派兰奇洛特向倭国走私硝石之事,不容原谅。」
朱翊钧没有理由丶没有动机去写这封圣旨,西班牙在朱翊钧心里已经变成了敌对国,只是不适合直接撕破脸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