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先帝丧期,一切从简,不得礼乐,张居正答应了,结果张居正完全没料到,这一答应就是十七年!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日后他就只能看到『循旧例不办』这五个字了。
无论如何,今年都要过万寿圣节!
「朕不明白,这已经是先生今年第三次提到万寿圣节了,先生,过去都不办,现在为何要办?咱们当初说好的,简化繁文缛节,这先生怎麽突然提及此事?」
「朕也不希望弄成北宋末年生辰纲的局面。」
「王皇后会给朕过生日啊,每年都有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有长寿面,也挺好的。」朱翊钧一脸疑惑。
之前都是奏疏,朱翊钧照例回复,张居正没有再请,但这次都当面说了,显然张居正有执念,非要大办才行。
过去主少国疑丶大臣不附丶天下轻视丶人心启疑,大肆操办万寿圣节安定人心,是应有之义。
现在朱翊钧都二十七岁了,如日中天,张居正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办万寿圣节,而且是大肆操办,那流程,朱翊钧看了都头疼。
烧青词,请老天爷赐福,朱翊钧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天天喊着人定胜天的皇帝,会不会得到老天爷的赐福。
老天爷不降道雷劈了他这个非要给大明逆天改命的君王,就已经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时候穷啊。」张居正解释了下过去为何遵从皇帝旨意,一切从简,万历六年起,大明朝廷才有了结馀,之前都是欠,俸禄丶军饷丶皇陵营造费用,全都欠来欠去。
万历六年起,大明户部终于不再是六部之耻了。
「这万寿圣节,必须要办,臣反思了下,这简化繁文缛节,有点用力过猛了。」张居正坐的笔直,正襟危坐继续说道:
「陛下,葡王安东尼奥丶法兰西使者若昂,他们都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平民在哪里的问题。」
「杨巍案丶田一儁案丶选贡案丶池州劫船案,让臣有些猝不及防,这些事儿发生完全出乎臣的预料。」
「陛下英明神武,弘毅志坚,手握京营丶水师重兵,做事张弛有度,赏罚分明,乃不世英主,这些逆党,居然敢如此,忤逆犯上,究竟何等缘故?」
「臣尝阅遍卷宗,发现了一件事,这些逆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陛下在哪里?」
「一切从简之后,这些逆党,已然忘记了大明只有陛下这一片天。」
「万历第五大案,诚臣之错。」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过去张居正过于重视戎事,振武强兵,却忽略了礼法,这帮逆党眼里,早就没了皇帝。
现在张居正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万寿圣节一定要大肆操办!
「如此。」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理由,理解了为何张居正这个时候要办万寿圣节了。
「要不折中下,以太祖高皇帝生辰纪念,太祖高皇帝生辰不是圣诞吗?」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的顾虑朕已经知晓,先生所言有理,以太祖高皇帝诞辰纪念,再合适不过了。」
「不可。」张居正十分坚定的说道。
沈鲤看张居正如此生硬,生怕皇帝和元辅吵起来,立刻马上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已经龙驭上宾了。」
「如此。」朱翊钧明白了张居正和沈鲤的意思,朱元璋已经活在了历史里,而朱翊钧这个皇帝活在现实。
朱翊钧再想了想说道:「那就按先生和礼部的意思办吧,朕突然想起了朕办的开沽点检,也确实该热闹热闹。」
开沽点检日在五月最后一天,朱翊钧每年都会办,其实就是为了凝聚力。
大肆操办万寿圣节,也是为了凝聚力。
「陛下圣明。」张居正长松了口气,终于解决了一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心头之患,皇帝威权的丧失,他张居正也有责任,现在纠正,是亡羊补牢,但为时不晚。
「先生这一套礼法走下来,没个十五万银根本走不完,但是应该做,也就不心疼银子了,每年有这十五万银,能办多少个林场了。」朱翊钧的话有点颠三倒四,他是真的心疼银子。
这银子当然花的值,人心凝聚是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但该心疼还是心疼,不是一次花销,是每年固定开支。
「申时行从北衙来了封奏疏。」张居正拿出了申时行的奏疏。
朱翊钧看了半天,起初还有些不太在意,看着看着,皇帝的面色逐渐严肃了起来,他将奏疏递给了冯保说道:「冯大伴,你看看这读书人多坏啊!」
「可不是吗?」冯保没看奏疏,先接话茬,他看完之后,由衷的说道:「确实坏。」
申时行的奏疏说的是费利佩给大明加关税的事儿,申时行不赞同皇帝直接对等加60%的关税,而是提出了一个名叫关税配额的想法。
关税配额,顾名思义,就是每年对泰西各国,根据关系和友善度进行关税配额。
日后再有番夷冒犯天朝上国,就给它不断的缩减关税配额,一来,有时间去调整原材料供给,找到替代;二来,通过这段时间不断对其他国家施压,达到孤立敌人的目的。
西班牙给大明上了30%的关税,大明对等报复30%足矣,缩减掉西班牙的份额,就可以配给给法兰西丶英格兰丶葡萄牙丶甚至是各个总督府。
这些国家丶总督府不能白拿这个份额,就要表态,对西班牙加征关税丶谴责费利佩二世倒行逆施丶断绝港口租赁丶断绝货物往来。
这就是友善度的实际应用。
哪怕是明面上的表态,也足够费利佩喝一壶了,因为国与国竞争,是不会清楚对方真正的用意,表态可以是假,也可以是真。
西班牙是个大肥羊,分而食之,大家都能吃饱饱。
加倍报复固然爽快,但关税配额,可以里挑外撅,加剧泰西各国丶总督府和本土之间的矛盾。
「果然没有起错的外号,申侍郎,果然是端水大师。」朱翊钧啧啧称奇,这申时行这一手离岸平衡,可谓是玩的出神入化,给大明的政策调整,带来了许多的灵活性。
端水大师的身段,果然柔软。
「就按他这个办法进行吧,加60%关税的圣旨,下章市舶司了吗?如果下章了就收回,执行新的命令,如果没有,就不必下章了。」朱翊钧下达了明确的命令。
他食言了,收回了很难执行的圣命,一气之下,加了双倍,这种一看就是有些赌气的政令,多少有点儿戏了。
真的执行下去,他朱翊钧岂不是要跟费利佩二世一起坐小孩那桌?
完全不如申时行这关税配额歹毒,对于泰西诸国和各总督府而言,不想被大明牵着鼻子走,可以不到大明来做生意。
「陛下圣旨还没有下章,要等到陛下见过诸番使者,做出最后决策后,才会下旨。」张居正明确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突发事件,张居正当然要等一等。
圣旨也是有限到时间的,在限到时间之前,皇帝丶内阁可能会对政策进行修改,这限到时间,就是为了保持灵活。
要是整天朝令夕改,是自己不尊重自己,政策的不确定性,会给基层执行的时候,带来巨大的困扰。
在皇帝没有见完使者,没有最终确定命令之前,内阁仓促发旨,才是对皇权的不尊重。
王崇古对这份奏疏高度认同,他带着一些怒气说道:「这也不是歹毒吧,也不能怪申时行,也就是我没在市舶司做过事,想不出这等法子来。」
「但凡是西班牙离大明近点,就一定要让费利佩知道,戏耍大明的后果!」
「他费利佩连谈都不想谈,先给大明加了30%的税再遣使者来,怎麽,我大明在他眼里,就如此的卑贱吗?他提什麽条件,大明都得受着?」
「当真是十七年大帆船贸易,做了十七年顺风顺水的买卖,给他脸了!」
「什麽东西!」
在大明国别历史走向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大明对外的核心利益就四个字,那就是天朝上国,就像西班牙的日不落荣光一样,是核心利益,是不容侵犯的。
也就是王崇古不想被纠仪官给扔出去,才没有骂娘,否则他早就骂起来了,他西班牙敢不尊重大明,不敲掉他一颗牙,他不知道什麽叫做疼。
「陛下,这黎牙实要不要直接遣送回泰西?直接让他上火刑柱得了,整天编一些笑话,简直是…」沈鲤旧事重提,他对黎牙实这个特使非常不满。
朱翊钧倒是毫不在意的问道:「他又编笑话了?」
「可不?」沈鲤也是有点头疼的说道:「陛下,他是个礼部通事,陛下纵容他编笑话,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他编了什麽笑话?」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沈鲤讲了讲这个广为流传的笑话,倒是引得朝臣们会心一笑。
「他这个笑话不好笑,连住十天班房都不够,不必理会。」朱翊钧听完之后,反倒是不怎麽在意,黎牙实这广为流传的笑话,其实在解释大明宝钞和金债券的区别。
金债券要崩盘的消息,即便是大明的势要豪右也听说了,而一些个士大夫们担心大明宝钞学了金债券,毕竟大明宝钞也曾经崩盘过。
黎牙实问士大夫:为何会觉得大明宝钞会和金债券一样崩溃呢?
士大夫:因为大明宝钞是大明朝廷的债务,债务的规模会不断的上升,很快,大明朝廷就负担不起这个债务了,大明朝廷甚至连利息都还不上,就会崩溃。
黎牙实又问:既然宝钞是印出来的,只需要敞开了印,怎麽会负担不起利息呢?
士大夫:印宝钞,要经过内阁丶国帑丶内帑丶以及陛下的同意,一共四把钥匙,怎麽可以敞开了印,是有严格规定和流程的,不能随便印,所以还不上,宝钞的数量,是以孙尚礼指数为基石去衡量的。
黎牙实又问:既然不能随便印,那就不会和金债券一样崩溃。
士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黎牙实的话术,拂袖而去。
这甚至都不算是笑话,只是一个辩论的片段,有点类似于禅语,揭示了大明宝钞的根本逻辑。
「先生总是担心皇权威严不再鼎盛,其实先生没发现吗?宝钞印多少,怎麽印,都是朕说了算,先生还担心皇权威严不在吗?」朱翊钧借着这个辩论片段,也告诉张居正,他是要坐稳这个皇位的。
至少在万历维新五间大瓦房建好之前,谁都别想把他从皇位上拉下去。
朱翊钧在黄金叙事丶大明宝钞这个政策里,牢牢地抓住了发币权,印还是不印,他都有绝对权力,内阁丶国帑丶内帑都只是参考意见,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他本人。
发币权,连朱元璋都未曾完全掌控的权力,朱翊钧正在逐步掌握。
皇权正在变得更加鼎盛,而不是衰弱,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皇权,看起来有些衰弱了而已。
朱翊钧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银子,而是权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