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低下头,不再争辩。
因为他知道,再多的言语,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
李世民看着儿子最终低下头,那倔强身影中透出的落寞,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但旋即被决断所取代。
他朗声道:「既然如此,『贞观裕国券』便按照原定方案发行。中书丶门下丶民部需通力协作,确保此事顺利。」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道。
李承乾随着众臣默默退出两仪殿。
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宫道之上,脑海中反覆回响着方才殿中的对话。
「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五十万贯,却看不到其后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东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民间刚刚对债券产生的信任……都要被这五十万贯冲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大量的朝廷债券涌入市面,供过于求,价格开始下跌,人们恐慌性抛售,连带东宫债券也受到牵连,价值缩水……
那些因为信任东宫,将家财投入债券的商贾富民,将会遭受何等损失?
届时,民怨沸腾,矛头会指向谁?
发行债券的朝廷和东宫,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他胸中。
他空有太子的名分,空有看清危机的眼光,却无法阻止这辆正朝着悬崖狂奔的马车。
他抬起头,望向东宫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焦虑。
他必须立刻见到李逸尘!
现在,或许只有李逸尘,才能理解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才能为他剖析这危局,才能告诉他,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东宫该如何自处!
他加快了脚步,不顾右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朝着东宫显德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与此同时,两仪殿内,李世民并未立刻离开。
他独自坐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份李承乾呈上的丶满是忧虑的奏疏。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他低声重复着儿子奏疏中的话,深邃的目光投向殿外晴朗的天空。
他并非完全不懂李承乾的担忧。
作为帝王,他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但眼下,国库的空虚,边防的压力,各地亟待兴修的工程,都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
东宫债券的成功,像是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快速筹集资金的大门。
在巨大的现实需求面前,那潜在的风险,似乎值得一冒。
更何况,正如长孙无忌等人所言,以大唐朝廷之威,难道还镇不住这区区债券?
「高明……你还是太过年轻,太过理想化了。」
李世民轻轻叹了口气,将奏疏合上,放在御案一角。
「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但愿……你的担忧,只是担忧。」
话虽如此,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还是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划过。
只是这丝不安,很快就被帝王的自信和对现实的权衡压制了下去。
朝廷的巨轮,已经按照既定方向,开启了新的航程。
而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礁密布,此刻,无人能知。
东宫,显德殿。
他没有立刻召见李逸尘,而是独自跛行至书案后坐下进行一次复盘。
他首先想到的是「博弈」。
今日两仪殿中,父皇丶舅父丶房相丶唐俭丶岑文本……每一个人都是一方棋手。
父皇要的是快速解决国库空虚,维持边备与工程,这是他的核心利益。
舅父等人,或为迎合圣意,或为维护朝廷权威,或本就对东宫心存忌惮,他们的选择自然是支持发行。
而他自己,看到了潜在风险,却因势单力孤,无法改变局面。
在这场博弈中,他的「不合作」或「反对」策略,在对方联合的「支持」策略面前,显得无力。
接着是「信用」。
李逸尘反覆强调,信用如同白纸,一旦玷污,再难复原。
东宫之前苦心经营的债券用雪花盐隐性担保丶允许流通等方式,才让债券在民间建立了信任,甚至产生了溢价。
这信用的建立,何其艰难!
而朝廷,拥有更大的权威,本应更珍惜这份信用。
可如今,他们只看到了信用的「借贷」功能,看到了能快速换来钱粮的便利,却忽视了信用的「承载」极限。
东宫的债券和朝廷的债券,看似不同,但在民间看来,都是「官家」的凭证。
一旦朝廷债券因量过大或使用不当出现问题,必然牵连东宫债券。
这就是信用的连带风险。
他李承乾担忧的,正是这种信用的系统性崩塌。
然后是「权衡」。
朝廷只权衡了「得到五十万贯」的即时利益与「可能存在的风险」之间的轻重,并认为利益远大于风险。
但他们没有仔细权衡,或者说选择性地忽略了「风险一旦发生」的代价有多大。
那将是朝廷威信扫地,是民间财富蒸发,甚至可能引发民怨。
这个潜在的「隐形成本」,高到无法估量。
而他们为了眼前的收益,甘愿冒此奇险。
这违背了李逸尘说过的「边际效用」和「机会成本」原理——当投入超过承受的临界点,新增的投入带来的不是正效用,而是负效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