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这番话,李承乾紧紧盯着李逸尘。
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被层层史书笔墨和道德说教所掩盖的丶更为残酷和真实的权力内核。
李逸尘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反而缓缓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赞许,有欣慰。
「殿下能思及此,已非常人。」
李逸尘的声音平和,在这寂静的田野间缓缓流淌开来。
「殿下所问,实已触及历代王朝兴替之核心机密。」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将这个超越时代的认知,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阐述清楚。
「世人皆道,隋炀帝杨广,暴虐昏聩,乃亡国之君典范。然则,」
李逸尘话锋一转,石破天惊。
「臣却以为,隋之速亡,其根由,并非全然系于炀帝一人之品行操守,亦非单纯因其征伐丶开凿之役过于劳民。」
「其根本,在于大隋统治根基之内部分裂,在于炀帝意图打破自西魏丶北周以来,已然固化的权力格局,却最终……被他所依赖,亦试图摆脱的那个核心集团所抛弃丶所反噬。」
李承乾瞳孔骤然收缩。
「核心集团?」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对他而言颇为新颖。
「不错。」李逸尘肯定道。
「便是以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为核心,联合部分山东丶江南士族,共同组成的支撑前隋统治的权力基石。」
「关陇集团……」
李承乾喃喃道,这个词汇他并不陌生,本朝的许多勋贵,包括他的父皇,皆出于此。
「自北魏分裂,历西魏丶北周,至隋,天下虽几经分合,但实际掌控最高权柄的,始终是以武川镇军阀为源头,融合鲜卑贵族与关陇汉人豪强所形成的这个集团。」
「他们通过府兵制,掌控军队,通过垄断高官显爵,把持朝政。」
「通过联姻结盟,形成一荣俱荣丶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
李逸尘开始剖开那段历史的肌理。
「隋文帝杨坚,能顺利代周建隋,并非他杨氏一族有多麽强大的力量,恰恰是因为他本身便是这个关陇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的上位,得到了集团内部大多数势力的认可与支持。他是在这个集团的拥戴下,完成了改朝换代。」
李承乾若有所悟。
「所以,文帝时期,实则是与这关陇集团共享天下?」
「可以这麽说。」李逸尘点头。
「文帝雄才大略,深知其中利害。他一方面依靠集团稳定统治,另一方面,亦开始尝试些许制衡。」
「例如,开创科举,意图打破门阀对仕途的完全垄断,修订《开皇律》,强调中央集权。」
「然则,这些举措尚属温和,未敢真正动摇集团根本。」
「甚至,为了迅速积累国力,实现天下一统后的稳定,文帝在某些方面,反而加深了对这一集团的依赖。」
李逸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殿下可知,史载文帝朝户口滋殖,仓廪充盈,乃至府藏皆满,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
「学生知晓,此乃父皇常引以为鉴之事。」李承乾答道。
「然则,」李逸尘的目光变得深邃。
「这『富』,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民富,有多少……是建立在地方官吏为了政绩,为了迎合上意,而虚报户口丶夸大垦田数目,从而使得朝廷徵收的赋税,远远超出了百姓实际承受能力的基础之上?」
李承乾浑身一震,猛地想起李逸尘之前剖析「四业分民」时提到的朝廷政策与地方执行之间的扭曲。
「先生是说……文帝朝的数据,或有……虚假?过度徵税,早已埋下祸根?」
「臣不敢妄断史书全为虚言。」
李逸尘谨慎道。
「但纵观历代,开国之初,为了迅速恢复元气,彰显治世气象,地方虚报丶朝廷过度汲取,并非罕见。」
「文帝朝国力确猛然大增,然这『富』的背后,是无数农户背负着日益沉重的租庸调。」
「这些被过度徵收的财富,堆积在官仓府库之中,看似辉煌,实则如同堆积于千柴之旁。」
「只待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李承乾只觉得背后泛起一股寒意。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前隋的「开皇之治」。
原来那令人艳羡的富庶,底下竟潜藏着如此深刻的危机?
「那……炀帝呢?」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炀帝杨广,聪颖博学,雄心勃勃。」
李逸尘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
「他看到了大隋表面繁荣下的隐患,也看到了关陇集团对皇权的掣肘。」
「他登基之后,急于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更急于……打破这固有的权力结构,建立一个真正由皇帝乾纲独断丶超越门阀士族的新秩序。」
「于是,他营建东都洛阳,固然有控制山东丶江南的战略考量,又何尝不是想摆脱关陇集团势力盘根错节的长安旧地?」
「他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固然有漕运军事之利,又何尝不是想藉此掌控新的经济命脉,培养依赖于运河利益的新的官僚和商业群体,以分化关陇集团?」
「他三征高句丽,固然有拓土扬威之志,但动用如此规模的兵力丶物力,难道没有藉此消耗关陇集团掌握的府兵力量,并在这个过程中提拔忠于自己的寒门将领的意图?」
李逸尘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李承乾的心头。
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仿佛勾勒出一幅与史书描绘截然不同的图景——
一个锐意改革丶试图集中皇权丶挑战既有利益格局的帝王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然而,隋炀帝……他太急了。」
李逸尘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
「他低估了关陇集团盘根错节的力量和反弹的决心。他试图建立的新秩序,缺乏足够坚实的新兴力量作为支撑。」
「他提拔的寒士,羽翼未丰。他倚重的江南势力,根基尚浅。」
「当他一次次动用举国之力,徵发徭役,耗尽文帝时代积累的财富,使得本已不堪重负的民生更加凋敝之时,他不仅失去了民心,更重要的是……」
「他彻底激怒并失去了关陇集团的支持。」
「征高句丽惨败,损耗的不仅是国力,更是关陇集团的核心武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