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达到之后要做什麽—
他知道要治国平天下,要像父皇一样做个明君,可那具体是什麽?
除了不犯错,除了不被史官诟病,除了证明自己不比父皇差,还能有什麽?
看着李承乾脸上显而易见的茫然和空洞,李逸尘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个被恐惧丶愤怒和惯性推着走的太子,需要一点别的东西来锚定他的灵魂。
「殿下,」李逸尘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心坎上。
「若只为活命,方法并非只有一条。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虽艰苦,未必不能苟全性命。」
李承乾下意识地摇头,脸上露出抗拒。
那种失去一切丶如同丧家之犬的生活,比杀了他还难受。
「看,殿下不甘。」
李逸尘轻轻道。
「这说明,驱使您的,不仅仅是恐惧。」
「您的内心深处,还有别的什麽东西。」
「只是它被恐惧丶被愤怒丶被这东宫的高墙遮蔽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承乾。
「现在,请殿下暂时抛开『不得不当』的无奈,也抛开『不当即死?的恐惧。」
「只问您自己的心,若您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您想用它来做什麽?是想证明给所有看不起您的人看?」
「是想享受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是想让大唐的疆域超越陛下的时代?」
「还是—想让这天下,变成您心目中某个理想的模样?」
李承乾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心神剧震。
证明自己?
享受权力?
开疆拓土?
这些念头他都有过,但它们似乎都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
而「让天下变成理想的模样」,这个说法更是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理想?
皇帝—也能有理想吗?
皇帝不就是平衡各方势力,维持江山稳固,确保李家天下传之万世吗?
理想—那是什麽?
他看着李逸尘,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丶被引动的好奇。
李逸尘知道,需要给他一点具体的东西了。
不能是空泛的道德说教,那只会让他想起张玄素那些老生常谈。
需要是能触动他内心,能与他的处境产生共鸣的东西。
「殿下,臣在入宫前,曾游历过一些地方!」
李逸尘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回忆的语调。
「臣见过关中富庶,也见过陇右凋敝。臣见过长安城里的朱门酒肉臭,也见过洛阳道旁,因一场霜冻而冻毙的饥民骨。」
李承乾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久居深宫,冻毙的饥民—那是什麽样子?
他想像不出来,但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
「臣还见过,均田制下,农户分得口分田丶永业田时的短暂安稳。」
「也见过,或因天时不济丶吏治不清,一户本应温饱的良民,在沉重的租庸调与各种杂徭之下,苦苦支撑。」
「最终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病或官府加派的急役,而不得不鬻卖田宅丶甚至典儿卖女的惨状。」
李逸尘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描绘出一幅幅与东宫锦绣繁华截然不同的图景。
「他们一年的收成,缴完租调,服完徭役,所剩往往难以维系一家温饱。」
「一次额外的征派,一场不大的天灾,或是一场拖垮家中顶梁柱的病痛,就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一个原本尚可维持的家庭瞬间破碎,陷入卖儿鬻女丶流离失所的绝境。」
「他们的孩子,生来似乎就注定了要重复父辈的劳苦与艰辛,读书明理,对他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李承乾听着,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手不知何时微微松开了。
「殿下,」李逸尘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李承乾脸上「您拥有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享受着万民的供奉。「
「您可曾想过,那些供奉您的『民』,他们过的是什麽样的日子?「
「您脚下的这座大唐江山,它不仅仅有太极殿的辉煌,两仪殿的威严,东宫的富丽。」
「它还有无数条泥泞的乡间小路,无数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无数张被劳苦丶赋役和不确定的明天刻满风霜的脸。」
李承乾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民?
他只知道自己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万民是他的子民。
可子民具体是什麽?
是户籍册上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是每年上缴租调丶提供徭役的抽象概念?
还是—李逸尘口中那些有血有肉,会因得到田地而安稳,也会因赋役灾病而典儿卖女丶最终逃亡的活生生的人?
一种陌生的丶沉甸甸的东西,开始压在他的心上。
「陛下开创贞观之治,海内承平,四夷宾服,功盖千秋。」
李逸尘话锋一转,提到了李世民「友陛下之功,多在平定天下,厘定制度,稳固江山。然而,这天下,远未到『大同'之境。租亜调制下,农户负担依然沉重.「
「吏治若有不清,则民受其害。「
「世家门阀依旧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疾途与地方。」
「边州之地,胡汉杂处,治理艰难,百姓困苦,更有那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里,仍有冤屈不得伸,仍有饥寒不得恤。」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洪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的李承乾。
「殿下,若您为帝,您是只想用一个蜡成之君,维持着陛下留下的这份基业,确保它不在您手中败落?」
「还是—您想用一些,连陛下都未曾用到,或者无暇去用的事情?」
「您是想做一个被史书轻轻带过的『某宗某帝』?」
「还是想用一个—真正改变了一些东西,让这大唐江山,因您李承乿的存在,而变得有些不一样的皇帝?」
「比如,让寒门英坏,能凭坏学而非门第,立于朝堂之上?」
「比如,让天下农户,能真正拥有并蜡住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再轻易被豪强夺走「比如,让边州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胡骑侵扰丶官吏盘剥之苦?」
「比如,让那些冻毙于道京的惨剧,少一些,再少一些?」
李逸尘的声音不高,每一个问题却都像重锤,敲打在李承乿的心防上。
这些问题,与他以往听到的「仁政」丶「爱民」等空洞概念完全不同。
它们具体,尖锐,直指现实的叨心。
李承乿彻底沉默了。
他内心的幼暴从未如此剧烈。
恐核丶茫然丶被否定后的痛苦,与一种被悄然点燃的丶模糊却炽热的东西交织在一起。
他发现仂己过去十几年的生命,竟然如此狭隘和苍白。
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