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梦,终究是梦,是由执念构筑的丶一触即破的泡影。就在这极致的美好与虚幻的幸福达到顶点,玄璃的残魂几乎要彻底沉溺丶迷失於这份他渴求了一生却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中时,梦境那看似坚固的边缘,开始毫无预兆地出现细密的丶如同冰面裂开般的痕迹。那裂痕如同拥有生命力的蛛网般,迅速蔓延丶扩张,所有美好的丶温暖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扭曲丶剥落丶褪色,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劣质画卷,色彩混杂成一团污浊。
「不……不要……别走……言梅……」残魂发出了无声的丶充满惊恐与绝望的嘶吼,灵体剧烈颤动,试图伸出虚幻的手去抓住那即将消散的丶冷言梅温柔的幻影。但一切都是徒劳。梦中冷言梅那带着幸福红晕丶凝望着他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丶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
冰冷刺骨的丶属於残酷现实的记忆,如同隐忍已久丶终於找到破绽的毒液,强行注入这濒临破碎的丶脆弱的梦境。他想起了真正的初遇——并非什麽浪漫的丶纯粹的欣赏与邂逅,而是带着明确功利目的丶充满算计的窥探与评估。他想起了那株灵核破裂丶奄奄一息的顽石(寒默语),想起了冷言梅为了救那块石头,不得不放下所有骄傲与尊严,主动踏入他的领地来求他时,那双琉璃褐眸中深藏的丶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与隐忍的屈辱。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好整以暇地丶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提出那七日相伴的极尽羞辱的条件,看着那清冷如雪丶高洁如梅的人,是如何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剥去骄傲的外衣,被迫承受他充满恶意与欲望的玩弄与折辱……
「求我。」现实中,他曾这样对浑身僵硬丶脸色惨白的冷言梅说,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丶掌控一切的愉悦,「用你的身体,你的顺从,来换他的命。这很公平,不是吗?」
而冷言梅,闭上眼,长长的银白眼睫如同折翼的蝶,剧烈地颤抖着,最终,还是用那冰冷颤抖的手指,一点点,解开了素白的衣带……那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此刻虚幻的美梦。
梦境彻底崩塌了。那温馨静谧的山谷丶那柔情蜜意的相伴丶那彼此紧握彷佛永不分离的双手,全部轰然碎裂开来,化作无数锋利而冰冷的碎片,反过来无情地切割丶撕裂着玄璃本就残破不堪的灵魂。
梦中冷言梅那温柔顺从丶带着幸福笑意的面容,被现实记忆里那张苍白如纸丶隐忍克制丶带着深深厌恶与刻骨痛苦的面容所取代。
那双曾在他梦中盛满柔情的琉璃褐眸,在现实的丶血淋淋的记忆里,只有冰冷的丶如同看待污秽之物般的恨意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啊——!」无尽的虚无中,彷佛响起了一声凄厉至极丶充满了不甘与痛苦怨毒的灵魂尖啸。那点幽绿的残魂因为这极致的反差与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剧烈地扭曲丶膨胀,彷佛要炸裂开来,随即又如同被抽空所有力气般迅速收缩,变得更加黯淡丶微弱,几近彻底熄灭。极乐与极悲的巨大落差,几乎将他最後的意识都碾碎。
短暂的丶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剧烈波动之後,是更深沉丶更绝望的死寂。
残魂连编织那自欺欺人的梦境的力量都几乎消耗殆尽了。它如同真正的尘埃般,漂浮在冰冷彻骨的虚无中,一动不动,唯有那一点点名为执念的毒火,依旧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丶微弱地闪烁着,不肯彻底熄灭。
然而,这一次,执念带来的不再是美好的幻梦,而是更加残酷的丶对现实结局血淋淋的回溯与审判。
他被迫看到了冷言梅如何拖着被他摧残後更加残破虚弱的身心回到山谷,看到了那石头精(寒默语)因他设计的误会而提前化形丶心智不全却占有欲惊人,看到了那场致命的误会是如何在他暗中推波助澜下爆发,看到了冷言梅被彻底激怒丶已然入魔的寒默语如何疯狂地伤害丶偏执地囚禁丶甚至加以折辱……
他也看到了最後,在那场毁天灭地的冲突中,冷言梅为了保护那块伤他最深的石头,是如何奋不顾身地丶决绝地挡下了那原本针对寒默语的丶足以令其魂飞魄散的致命一击,看到了寒默语在终於明了所有真相後,那痛彻心扉丶撕心裂肺的悔恨与不惜裂魂相救丶只求对方一线生机的丶撼天动地的决绝深情。
而他玄璃呢?他在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丶充斥着阴谋与痛苦的悲剧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一个卑劣的丶趁人之危的胁迫者,一个点燃了毁灭引信後便躲在暗处冷眼旁观丶甚至暗自得意的纵火犯,一个……最终被那两人超越生死界限丶历经无尽磨难後反而愈发坚不可摧丶光芒万丈的感情,衬托得如同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丶可悲又可笑的多馀存在。
他甚至没能得到冷言梅一丝一毫的真正丶纯粹的在意,无论是爱,还是深刻的恨,在冷言梅与寒默语那足以撼动天地丶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里,他玄璃,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注定被遗忘丶被唾弃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丶苍白而丑陋的反派注脚。
「为什麽……为什麽不是我……」残魂发出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丶充满了无尽不甘与自我厌弃的灵魂波动,「如果……如果最初……我选择的是另一条路……像梦中那样……以真心待他……是否结局……就会……完全不同?」他徒劳地追问着这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没有答案。冰冷的虚无给不了他答案,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名为本性的恶魔,更给不了他答案。他的本性便是掠夺丶掌控与占有,梦中那温情脉脉丶耐心守候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是镜花水月,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扭曲残酷人生的丶一种苍白无力且自欺欺人的补偿与幻想。他永远无法像那个他看不起的丶冥顽不灵的石头精(寒默语)那样,纯粹地丶不计回报地去爱,也更不可能因此得到冷言梅毫无保留的丶同样纯粹的爱与甘愿的牺牲。
这个残酷而清晰的认知,比死亡本身,比魂飞魄散,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丶无可救药的绝望与空虚。
那点幽绿的残魂,光芒越来越微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後的挣扎,连那不甘的波动也渐渐归於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最後的执念,在终於彻底认清这无可更改丶由他自己一手铸就的残酷现实後,似乎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开始松动丶瓦解。
过往那些膨胀的野心丶炽烈的欲望丶精密的算计丶滔天的不甘,都在这绝对的虚无与彻头彻尾的失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毫无意义,如同沙堡在潮水来临前瞬间崩塌。
在最後的丶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时刻,那残破至极的灵光中,闪过的既不是对无上权力的眷恋,也不是对永恒生命的渴望,甚至不再是对冷言梅那扭曲至极丶求而不得的执念,而是一幅极其遥远丶模糊丶几乎早已被他自己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画面——
那还是他只是一条懵懂无知丶刚刚开启灵智不久的小蛇的时候,在一片潮湿阴暗丶终年不见阳光的洞穴深处,小心翼翼地丶带着对外界无尽的好奇与一丝恐惧,第一次试探着将小小的头颅探出洞口,感受到外界那温暖的丶金灿灿的阳光,如何一点点驱散他鳞片上的寒意,带来一种奇异的丶暖洋洋的舒适感。那麽简单,那麽纯粹,不掺杂任何阴暗的欲望丶复杂的算计与无尽的掠夺。
原来,在一切错误开始之前,在漫长的丶扭曲的修行之路的起点,他也曾有过那样片刻的丶最原始而质朴的丶与世无争的安宁与对世界的单纯好奇。
只是这份短暂的安宁与纯粹,早已在他後来漫长而充满罪恶与背叛的生涯中,被他自己亲手一点点扼杀丶埋葬丶遗忘,最终荡然无存。
幽绿的光芒,终於彻底地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那最後一点承载着玄璃这个存在所有记忆丶情感丶罪恶与痛苦的残魂,如同燃尽的灰烬被最後一阵风吹散,在这片永恒的丶冰冷的混沌虚无中,彻底分解丶消散,化为最基础的丶毫无意识的灵子,回归於天地之间的本源,再无任何痕迹。没有轮回,没有来世,没有救赎,只有彻底的丶终极的丶绝对的虚无与寂灭。
曾经风光一时丶掌控他人生死丶妄图将清冷寒梅据为己有的蛇妖玄璃,就此迎来了他注定的终局——在了一场自欺欺人丶极致美好的幻梦之後,於冰冷残酷的现实映照下,带着无尽的遗憾丶不甘与彻底的绝望,归於彻底的丶永恒的寂灭。
他的一生,始於阴暗,终於虚无,如同一场漫长而扭曲丶充满罪恶的噩梦,而如今,梦终於醒了,或者说,那个编织并沉溺於噩梦中的存在,已经彻底消亡,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