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功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待王掌柜说得口乾舌燥,稍作停顿时,他才放下茶碗,看似随意地开口:「王掌柜,你这里,可有精致些的小件?比如……半掌高的仕女玉雕?」
王掌柜一愣,随即脸上笑容更盛,拍了下大腿:「有!当然有!贵客您真是行家!小件有小件的妙处,掌中把玩,案头清供,别有雅趣!虽然眼下店里现货不多,但只要您有要求,我们立刻就能找最好的师傅给您定做!工期丶样式丶料子,包您满意!」
他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推荐道,「这种精细小件,尤其是仕女题材,那料子可得讲究!首选自然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温润无瑕,雕出的仕女肌肤胜雪,那才叫一个传神!工钱贵点也值当!」
「哦?」魏九功不动声色,「这种小件仕女玉雕,在你们这儿,主要销往何处?」
王掌柜不疑有他,侃侃而谈:「那自然是江南一带的富庶之地!苏杭丶金陵丶松江,还有咱们扬州本地的大户人家,最是喜欢。特别是那些书香门第丶官宦世家的小姐闺阁里,放上这麽一件,既显清雅,又添闺趣。小巧玲珑,赏玩皆宜。」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麽,「说起来,这种小东西,虽然用料未必都名贵,但工艺好的,也很受欢迎。」
魏九功心中微微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看来王掌柜经手的不少。可记得绍绪四年底或者五年初,有没有出过一件青玉料的仕女小雕?半掌高,料子普通,但雕工还算过得去那种?」
王掌柜捋了捋下巴,努力回忆着:「绍绪四年底……青玉的……半掌高……」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哎!您这麽一说,小人好像有点印象!是有那麽一件!青玉的,料子不算顶好,工呢……说实话,也算不上顶级的,在小人看来,也就是个中上吧。那物件儿……小人记得好像不是在我们店里直接卖出的,是小人经手帮人介绍,后来好像是被……被淮安丶苏州还是湖州那边的一家铺子收走了?时间久了,具体哪家真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南边运河沿线哪个大点的城镇铺子。这种普通小件,流转得快,留不住印象。」
「哦?那王掌柜可还记得,那件东西,是哪位师傅的手笔?」魏九功追问,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着。
王掌柜摆摆手,带着点行家的不屑:「嗨,那种料子,那种工,肯定不是赵一刀丶李大师傅他们那种顶尖大师的手笔。太糙了点。小人估摸着啊,」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八卦的意味,「很可能是城西陆四那家伙手下哪个徒弟练手做的活儿。雕得还凑合,陆四瞧着能卖点钱,就拿出来流通了。他们那作坊,常出些这种不上不下的东西。」
「陆四的徒弟……」魏九功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与之前赵一刀的推荐对上了号。
两人又闲聊了些玉器行当的行情丶新出的样式,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午时都快过半了。王掌柜几次殷勤地表示要请魏九功去附近的「富春楼」用个便饭,都被魏九功以「另有要事」为由婉拒了。自始至终,「聚宝斋」的东家王诚也没有露面。
魏九功站起身:「叨扰王掌柜许久了。你们东家,今日可还会再来店中?」
王掌柜道:「东家一个时辰前被杜知府请走了,说是有事。小的也不知道东家今日是否还会来店中。要不请贵客留下名刺,我让东家去府上拜访?」
魏九功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咱家明日再来。」
「那请贵客赏脸用个便饭?」
「改日再叙!」说着魏九功便往外走了
王掌柜见留不住饭,又没做成大买卖,脸上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堆着笑,殷勤地一路将魏九功送出店门:「贵客您慢走!改日得空,务必再来小店坐坐!若想定做那小件仕女,随时吩咐!」
魏九功走出「聚宝斋」气派的门楼,站在东关街熙攘的人流中。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眼神深邃。王掌柜无心透露的陆四的徒弟线索,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不再停留,带着随从,身影很快融入东关街的繁华之中。
魏九功马不停蹄赶回曹淳的住处,曹淳不在。原来是被两淮盐运使顾仪望给请走了。
魏九功算了算时间,自己腹中也饥饿,便没有赶去城西陆四处,带着两个小内监去用了午膳,等曹淳回来。
曹淳是未时末刻才回来的。
魏九功急忙让曹淳报告,曹淳静静听着,最后对魏九功道:「看来这青玉仕女玉雕确实出自扬州,万岁爷真是圣虑深远,非我等可及。」
魏九功再附和:「乾爹明鉴,陛下烛照万里。」
曹淳对魏九功道:「你明日便去陆四处缉拿。」
魏九功点了点头。
是日夜,杜昭楠请顾仪望丶张书琛过府商量要事。两人到时,看到扬州最大的玉器商王诚亦在。
「说说吧,」杜昭楠对王诚道。
「禀各位大人,曹公公来扬州是来查一尊半掌高的青玉仕女玉雕,乃陆四之徒弟所雕。成工之日当为绍绪四年底或五年初,在太子爷来扬州前。此玉雕成于扬州,后不知到底是在本地销了,还是去向别处。我的掌柜记得可能是去了淮安,反正是沿着运河线的。但因这玉雕不值什麽钱,材质一般,雕工亦不算上佳,都未留心。看魏九功查的意思,好似是太子爷买了。」
「等等。」顾仪望打断道,「那梁海歌又是怎麽回事?」
王诚一脸茫然看向杜昭楠。
杜昭楠对王诚道:「忘了告诉你了。魏九功第一步便是去了梁海歌家,亦是查此玉雕。」
「那梁海歌不是在京城开玉肆的吗?」王诚作为本地最大的玉器商人,自然熟悉扬州各玉肆商人的情况。
张书琛接过话头道:「是。县府胥吏去问,梁海歌告知,魏九功来查可有人,在三年前,从其在灯市口玉肆买得此玉雕。」
「他如何作答?」
「他说确有内宦购买。」
「那魏九功为何还要查?」王诚全然不解。
「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杜昭楠皱着眉头,仿佛很嫌弃王诚怎麽突然脑子不活络了。「线路清晰,确实在京城出售,有商人为证。然曹淳和魏九功依然不信,还要继续去赵一刀处丶你王诚处查。还不明显吗?」
「难道……」王诚脸上一白。
「定然是想做实,此玉雕必须是太子爷在我扬州购的,然后不知道送了何人,或放在了何处。」杜昭楠点着桌子道。
「这是冲着……」王诚更惊。「那是……」王诚不敢讲了,因为曹淳是御宝监掌印,能让他来的,只有皇帝。
顾仪望对着王诚道:「不一定,莫胡想。但是,无论如何此事与我等无关。既然有人认了这仕女玉雕,我们就掐死其他线索。只要和我们扬州无关,我等便可以脱身。否则,只怕神仙打架,我们小鬼遭殃。」
杜昭楠点了点头,「顾大人所言甚是,杨漕督亦是此意。在扬州查不下去,就与我等无关。最终落脚点便是在京城,且时日又是绍绪五年三月,在太子来扬州之前。与我等又有什麽干系?否则牵蔓缠藤,我等无一幸免。」
「请大人示下,如今当做什麽?」张书琛道。
杜昭楠看着顾仪望,做了一个「杀」的手势。顾仪望眯着眼,微微颌首。
于是杜昭楠对着王诚道:「你熟知陆四底细,速将他的住处丶作坊格局丶家中人口丶学徒情况,详告张知县。」
然后杜昭楠对张书琛下令:「你即刻安排可靠人手,照『老法子』办,务必乾净利落,做成天乾物燥,不慎失火的模样。」
「还有,」杜昭楠对王诚说,「你去一趟梁海歌家,让他咬死就是在绍绪五年三月京城卖的这个玉雕,就是他进的货。他们梁家老小丶家族都在扬州。让他识时务一点。」
是夜,扬州城西一家玉器作坊火起,待邻居发现,玉器坊内连主人陆四及家人,并三个大小学徒共计八口人尽死,金银全失,帐册全被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