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此女突然被皇帝问到这个问题,似乎不在意料之中,眼神便瞬目过频。她尚未回答,只听到皇帝说:「罢了,退下吧。」
那一瞬,李芸的脸都白了,但也只能叩首起身退下,剩下秀女都暗暗惊心。
接着,秀女们一个个被唤名丶行礼丶接受无形的审视。太后时而低声向皇帝转述关键评语,时而直接问询细节。皇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连个评价都没有。
当冯保念到:「第八位,南直隶苏州府吴县,陈氏惠娘,父宛平县丞陈梦舟。」
一名身量纤细丶脸色略显苍白的秀女出列。她的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柔弱感。尚宫评语:「性极柔顺,寡言少笑,然针黹冠绝诸女,尤擅苏绣。」
太后眉头微微蹙:「这身量……」。
皇帝道:「退下吧。」
「保定府,张氏瑞菊,父卫千户张华。」又一人出列行礼。绍绪帝目光在她略显丰腴的身形上停了停,想起宗人令那句「宜选康健多子之相」,勉强提了点精神,对太后道:「母后,此女看着结实些。」
流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闷中进行。一个个名字报出:「王氏秋月」丶「赵氏春梅」丶「刘氏金莲」……
绍绪帝听着这些千篇一律带着花草奴气的名字,愈发觉得无趣。秀女们依礼跪拜丶答话,声音或柔顺或紧张,但在他耳中都是嗡嗡一片。他需要的不是花花草草,是能诞育皇嗣的母体,最好……还能让他看着顺眼些。他目光下意识地在队列中逡巡,似乎在寻找什麽。
终于,邓修翼的声音报到一个名字:「大名府,孙氏巧稚,父早亡,随叔父长成。」
绍绪帝支着额角的手指微微一顿,「孙巧稚?」他突然想起去岁腊月廿八日,邓修翼来御书房禀告时,他便看到过这个名字,绍绪帝坐直了身子。
孙巧稚闻声出列。她行步不疾不徐,绯色素罗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荡开极轻微的涟漪。她依制跪拜,四拜叩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就在她礼毕起身那一瞬,孙巧稚的目光无意间抬起,恰好撞上了绍绪帝探寻的视线。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明亮,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带着未被深宫浸染的生机。眼瞳是极深的琥珀色,在殿内稍显昏暗的光线下,却像蕴着两点跳动的星火,神采内蕴。没有刻意的媚态,只有一种坦荡的明媚,瞬间刺破了殿内沉闷的阴霾。
绍绪帝凝视着她,上下打量着她的身体,还有放在腹部的手,目光不断在她的下颌,脖颈逡巡,只见她肩颈线条优美而紧绷。
孙巧稚已迅速垂目,恢复了恭谨的姿态。
邓修翼瞥皇帝一眼,沉了一下心,温和的照例念出尚宫评语:「尚宫局察:孙氏性沉静,通文墨,尤擅古琴,指法精妙。评:『心窍玲珑,神清目朗』。」
「擅古琴?」绍绪帝终于主动开口,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探究。
孙巧稚跪着,垂首恭答,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回陛下,奴婢愚钝,略识宫商,不敢言擅。叔父清贫,琴为家传旧物,聊以自娱,不敢当精妙之誉。」她答话时,微微仰起脸,视线恪守规矩地停在皇帝袍服下摆的金龙爪上,但那双眼眸因专注而更显神采奕奕。
邓修翼没有说话。太后道:「近前回话。」
「是。」只见孙巧稚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御座前三步,然后跪了下来。皇帝重点看了她纤细却挺拔的腰肢和鹅蛋脸,目光又落在了她放在腹部的双手上。
皇帝道:「孙巧稚,尚宫报你通文墨。平日读何书?」
孙巧稚垂首道:「回陛下,奴婢愚钝,仅粗识《孝经》《女诫》,略解『贞静』二字。」
皇帝又问:「可会作诗?」
「奴婢不敢僭越。唯侍奉母亲病榻时,抄《诗经》『凯风』篇以祈安康。」
「孝心可嘉,倒有几分灵性。」
太后捻了捻佛珠:「嗯,听着还算妥当。」
皇帝对着邓修翼道:「留吧。」
邓修翼躬身,语气似乎一成不变的样子,「是。」
十五人全部过完。殿内气氛更显凝滞。
太后看向皇帝:「皇帝,可有特别属意之人?」
绍绪帝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第三排的孙巧稚身上,道:「郑氏丶张氏丶吴氏丶孙氏。还有唐氏,唐氏给祈儿吧。」
太后向着邓修翼点头。
邓修翼宣道:「太后娘娘丶皇上圣裁!记名:郑氏丶张氏丶吴氏丶孙氏!余者,谢恩,退——」
殿中瞬间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泣与极力压抑的喘息。落选的十名秀女脸色惨白,依礼深深叩拜,无声地退出这决定她们命运的大殿,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留下的五人虽强作镇定,三人皆是军户之女,只有孙巧稚算是读书人家。那三人眼底的狂喜丶忐忑丶茫然交织,身体微微颤抖,而孙巧稚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而唐氏的表情更加复杂,她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便成了二皇子的人,更重要的是,对比另外四人自己就是一步之遥。
太后看着留下的五人,目光深邃:「尔等既沐天恩,入侍宫闱,当谨守本分,勤修妇德,毋生妄念。邓修翼,引她们去尚仪局吧。」
「奴婢遵旨!」邓修翼躬身领命,转向五人时,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只将目光停在孙巧稚身上,道:「各位宫人,请随奴婢来。」
绍绪帝似乎已完成了任务,起身向太后行礼:「母后劳神,儿臣告退。」说完便离开了慈宁宫。
太后的目光停在了孙巧稚和邓修翼的背影上,仿佛根本没有发现皇帝已经离开。
阳光依旧斜照在金砖地上,檀香袅袅,慈宁宫正殿恢复了空旷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