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苏禾的道别。
这个吻轻盈,漫长,长得彷佛将眷恋拉丝成天涯。
却又太短,对他们两人来说,迸发即逝。
贺秋睁开眼,苏禾逐渐稀薄。
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板上印下斑驳的馀晖。
「会想我吗?」
「会。」
「会忘记我吗?」
「不会。」
苏禾笑了:「骗人。人都会忘。」
「我不会,」贺秋认真地说:「我会记得,某个夏天,有一个人总在日落後出现。他喜欢看书封,有双浅棕色的迷人眼睛。他问我怕不怕,我其实怕,可我还是想给他水。」
「我会记得,他问我是不是他的风暴眼。」贺秋停顿:「我是。我愿意是。即使你得走了,即使这份愿意太迟。」
苏禾仍笑着,眼泪流了两行。
他开始消散,眼神有眷恋,有感激,有说不尽的话,他来不及。
最後图书馆里仅剩贺秋,还有那杯放在靠窗位子上的水。
贺秋走过去,端起那杯水。
水是冰的,像苏禾的吻。
他一饮而尽。
自国中那场事故之後,贺秋第一次能够顺畅地喝下一整杯水。
苏禾消失後,贺秋仍然去图书馆。
他照常整理书籍,照常在靠窗的位子放一杯水,照常等到日落之後。
贺秋开始往笔记本里画苏禾。
画他们的相遇,偶尔注记几笔对话,但那个冰凉的吻,他是闭着眼睛的,怎样都画不出来。明明留在脑海里,如此清晰,却没办法存留在纸上。那令他有些憾恨。
夏天结束了。窗外的景象开始萧瑟。
贺秋想起苏禾说过的话:「风暴眼里很静。挺好的。」
是的,很静。静得让人惧悚。
毕业後的贺秋做了决定。他要离开小镇。
苏禾无法完成的人生,他替他完成。
苏禾无法看到的风景,他替他看到。
他要活,充实的活。
他申请搜救队的训练。
因为他想,如果当年有人能及时救援,也许同学能存活更多。
如果有人能在苏禾倒下的第一时间赶到,在现场止血丶急救,也许他还能活。
他决意成为那个「如果」。
训练极苦。
贺秋体廓精实,肤色晒得黝黑,学会攀岩,学会潜水,学会如何在最危险的环境中拯救生命。每次训练,他都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我没能救下的人。
他结训後参与无数次救援行动。
山难丶水灾丶地震,需要他的地方,他都义无反顾地冲在前面。
有一次,他从山里救起落谷的孩子。
孩子母亲哭着道谢,问他叫什麽名字。
「贺秋,」他说:「庆贺的贺,秋天的秋。」
「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母亲说:「你是我们的恩人。」
贺秋摇摇头:「我不算什麽恩人。我只是尽本分做该做的事。」
入夜,他躺在枕头上想。
如果当年有人能这样救苏禾,该有多好。
五十岁那年,贺秋在救援中受了重伤。
医生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高强度的救援工作。
退休後,贺秋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小镇。
图书馆还在,几乎没变。多了些新书,少了些旧人。
现在的馆长是以前馆长的小儿子,看到他时很惊讶:「贺秋?这麽多年了,你还记得这里?」
「我从来没有忘记,」贺秋说:「有缺人吗?可以继续当志工吗?」
「当然可以,」馆长笑了:「欢迎回来。」
贺秋回到了起点。
他每天吹免费冷气,整理书籍,在靠窗的位子放杯水,等待日落。
知道不会再有人来喝那杯水了。仍习惯放着。
当作悼念苏禾吧。
岁月在他额头刻下皱纹,将他发丝洗白。
他依然记得那个夏天,记得只在日落後出现的年轻人。
七十岁那年,贺秋健康开始出现各种问题。
医生说他心肺功能不理想,建议他多休息。
贺秋还是坚持每天去图书馆。
「你为什麽每天都排班?」
年轻的馆员问他:「已经当了这麽多年的志工,可以休息了。」
贺秋苦笑。
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强撑身体的固执老爷爷。
他怎麽能说,自己在等一个……永远停留在夏天的人?
他怎麽能说,图书馆是他和那人唯一的连结?
贺秋整理书籍时,发现了《植物志》。他拿起来翻,里面夹着泛黄的借阅卡。植物志太冷门了,没什麽人借,所以卡片也没有更新。苏禾的名字还在上面,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
贺秋睁着略为老花与白内障的眼睛,
泪水眨扑眨扑就掉了下来。
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实在控制不住。
「苏禾,」他嘶哑的说:「我还记得你。我从来没有忘记。」
那天贺秋留到最後。
他把所有杂务都整理好,书架上的书都摆放整齐,地板打扫乾净。然後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为自己倒一杯水。
夕阳正在坠落,将天空染成绚烂的橙红。
贺秋端起纸杯喝了一口。
一阵疲倦袭来。
他累了,真的累了。
救那麽多人,活那麽久,完成那麽多苏禾无法完成的事。
他想休息。贺秋闭上双眼,感觉手中的水杯缓缓变冷。
那是一种熟悉的丶穿透骨髓的寒凉。
贺秋微笑。
他知道,是苏禾。
贺秋睁眼,仍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子上。
夕阳没有落下。它就那样悬着,被冻结在最美的一刻。
贺秋低头看自己的手,发觉皱纹不见了。
他站起来,腰间也不疼了,背也直了,感觉骨骼轻盈。
「你来了。」
声音从身後响起。
贺秋转身,苏禾高大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苏禾肤色不再幽白,脸颊有淡淡的绯红,看起来很健康。
「我来了,」贺秋有些哽咽:「对不起,让你等这麽久。」
苏禾摇头,微笑走向他:「不久。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
他弯腰伸出手,彷佛邀一曲华尔滋。
「一起走吗?」苏禾问。
贺秋握住那只手,感受肌肤传递的暖意。
触感结实,不再荫凉,不再虚幻。
「好,」他说:「我们一起。」
他们并肩走向窗外,走向恒常的夕阳。
图书馆在宁静中定格。
那杯水放在桌上,平静如镜,倒映金色的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