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痕(2 / 2)

蚕茧 伊藤雪彦 19892 字 5天前

「我说气话呢。」最後还是梁佑梓先移开视线:「睡吧。累了容易胡思乱想,明天还要忙。」

他们关了灯,各自躺在床的一侧。

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但梁佑梓能感觉严昭翻身。

严昭在黑暗中说:「佑梓。」

「嗯?」

「对不起。」

严昭将额头贴在了梁佑梓的後颈。

梁佑梓胸腔像被灌满冰水,他知道严昭在为什麽道歉,但有些事情,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严昭挖走了他好大一部份的心,他失去了雀跃,失去了欢腾,失去了热烈,仅剩勉强过活的力气。

外面又下起了雨,五年前道别的夜晚也一样下着雨。悲伤混合了湿气紧紧封住梁佑梓的眼睛,他没有张开,让眼泪从缝隙慢慢渗出,顺着太阳穴流进耳廓。泪水积在耳窝里,寒透了骨头。以後该怎麽办?继续每年收那三四封简讯然後感觉深渊?会不会没收到讯息,隔了许久,才发现严昭急病,人没了?

梁佑梓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吧。

葬礼结束的第二个月,他搜寻了一大堆布鲁格达氏症候群的资讯。然後申请调职至离严家比较近的分公司工作。人事部的经理问他为什麽,他说想换个环境。经理看看他,说那个分公司业绩不太好,待遇也会差一些,他说没关系。

於是他薪水少了二成。但他可以在周末陪严昭和雅心出门了。

有时是看电影。买比较贵的位置,雅心挺着大肚子坐在中间,严昭和梁佑梓分别坐在她两侧。看爱情片的时候,梁佑梓总是盯着这对夫妻发呆,欣赏严昭精致的侧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有时是帮忙选婴儿用品。雅心喜欢粉色,严昭觉得灰色比较耐脏,他们会在婴儿用品店里讨论很久。梁佑梓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想这就是家庭的样子吧。温馨而平凡,他是超然的旁观者。最後他们都来问梁佑梓。选了浅米色。

最让他印象深刻是陪同产检。雅心怀孕八个月了,医生要检查胎位并听胎心音。她躺在检查床上,严昭握着她纤细的手,梁佑梓站在旁边。

「胎心很正常。」医生说,然後看向梁佑梓:「爸爸要不要也听听?」

雅心和严昭都愣住了,梁佑梓也愣住。

大约雅心和严昭都长得漂亮,有些夫妻脸,被认成兄妹。

懒得解释,梁佑梓羞赧地点头。

咚咚,咚咚。小小的心跳声透过仪器传出来,那麽有力,那麽清晰。他闭上眼睛,想像小生命在母体慢慢成长,想像他出生後会长得像严昭,想像自己也许真的会成为他的乾爹。

「怎麽样?」雅心脸颊红扑扑地问。

「很棒。」梁佑梓说,眼睛有些酸胀。

开车送梁佑梓回家的路上,严昭说:「对不起,我上班比较少陪她产检,医生误会了。」

「没关系。」梁佑梓淡淡转向窗外:「其实我也希望是真的。跟你做一家人。」

严昭缄默地看着前方道路。

那天晚上梁佑梓回到分公司宿舍,思考如果灵魂能够出窍多好。他就能勇敢地去吻一吻严昭那张俊秀的脸,以及优雅的後颈。如果心脏可以掏出来多好,他不过是父母双亡,孤单得要命的单身汉,他可以用健康有力的心脏去换严昭的不定时炸弹,这样严昭就可以活在模范家庭的美好画框里直到白发苍苍。

他会陷入长久的恍惚,在电影院里,在婴儿用品店里,在医院里。看着严昭温柔地照顾妻子,看着他们讨论孩子的名字,看着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做准备。梁佑梓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渴望把严昭的每一个表情都刮入心里。

夜里他会做梦,梦见自己和严昭极其痛苦的上床,激烈到出血,两个人都在哭。白天哭不出来的眼泪通通都流到了梦里,湿淋淋的梦,黏腻发腥的梦。醒来後他会带着狗屎一般的情绪和满裤子梦遗坐在床边很久,看着窗外黑溜溜的夜色,疑惑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但假日能有机会陪伴在严昭身边又令他喜悦得濒临疯狂。

於是他的感觉总是裂开的,一边想哭一边想笑。一边痛苦一边甘甜。一边绝望一边满足。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严昭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严昭总是跟雅心说,梁佑梓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朋友,不是哥们,不是炮友,不是同事。

最重要的。

但不能是爱人。

於是梁佑梓又酸又苦又甜又痛地坐稳了这个位子。

最重要的人的位子。

也许以後还会当孩子的乾爹。

他想这就够了。

或者说,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想起那个秋天的公园,想起严昭说的话:「我会记得你。」还有自己十分不擅长的谎:「我会试着忘记你!」

梁佑梓弓着背,唯一一次用尽全力说谎。

他说出口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洞穿了。

现在他们每周都见面,那句话成了最遥远的回忆。

记得和拥有终究是两件事。

他没办法再忘记了,毕竟他无法拥有。

他只能选择记得。得抓得死紧。刮入体内那样死紧。

雅心挺着邻近生产的肚子,脸颊因为燥热而泛着薄红,她想吃冰淇淋,她说是宝宝想吃的。於是三个人走向街角那家小店,排在长长的队伍後面。

严昭站在雅心身後,轻抚她的後背,动作熟练得让梁佑梓幻觉温暖,因为多年前,严昭也曾这样抚摸过自己,在初次发生关系的夜晚。

「要什麽口味?」严昭问,声音仍温和,但梁佑梓听出他状况不大好,似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

「综合的。」雅心眼中满是幸福的光芒。

梁佑梓默默站在一旁,凝视他们的互动,熟悉的疼痛又开始蔓延。他们看起来那麽完美,像精美的油画,可是梁佑梓越来越觉得不安,他知道画里有裂痕,从严昭苍白的脸色,越来越不规律的呼吸,偶尔按住胸口的动作。他是局外人,明明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这幅画一点一点剥落却觉得自己也快要毁掉了。

严昭的脸色突然变得死白,从内而外急速枯竭。他伸手按住胸口,眉头紧皱,有什麽东西在他体内作乱。「我...」他刚说了一个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在柏油路面上显得极为脆弱。

「严昭!」雅心大喊,梁佑梓本能冲上前,跪在滚烫的地面上将严昭拥入怀里。那种久违的触感,让他的手开始颤抖。这是多少年来的重新拥抱?五年?还是更久?

「严昭,醒醒...醒醒...」他沙哑得不像自己了。

周围的人群围了上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递水,有人议论纷纷。雅心抱着彷佛快炸开的圆肚子,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滴在严昭额头,也滴在梁佑梓的发根,每一滴都有如烛泪那般滚烫。梁佑梓紧紧抱着严昭,感受着他微竭的呼吸,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心脏病发。

不要死。拜托不要死。这句话在他脑中重复了无数遍。过了几分钟,严昭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梁佑梓差点喜极而泣。那双眼睛还是那麽美,彷佛潺潺的春水。

「怎麽了?」严昭虚弱地问,然後看到雅心满脸眼泪,立刻露出笑容,梁佑梓见过无数次永远无法拒绝的笑容。「哎呀,哭成这样。哪有这麽严重。」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梁佑梓的手狠狠扣住他腰间,不让他动。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更近,近得梁佑梓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惯用的熟悉香气,Parfum d'Empire-Osmanthus Interdite。

「就是有点晕而已。」

「你刚才倒下了。」

「太热中暑了吧。」严昭轻松地说,然後看向雅心:「别哭了,吓到宝宝怎麽办?」他伸手想要擦去雅心脸上的泪水,梁佑梓察觉严昭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梁佑梓知道,那不是中暑。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死的。先是晕倒,然後是呼吸困难,最後心脏停止跳动。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他一点也不敢说出来,怕说出口就得面对残酷的可能性。他继续抱着严昭,多争取个几分钟,假装这是一次普通的晕厥,假装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天晚上,雅心严重失眠,因为丈夫的呼吸声。她听到严昭在黑暗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很低沉的丶被什麽东西卡住喉咙的吸气声。嘎嘎声,断断续续,濒死的鸟在挣扎似的。每一声都让她毛骨悚然。恐惧从脚趾炸到发根。凌晨三点,她拨电话给梁佑梓,拨号时哆嗦得按不准数字。

「佑梓...能过来吗?」她绝望地恳求:「严昭他...他的呼吸很奇怪...」

梁佑梓二话不说就开车赶过去,几乎没有管红绿灯。当他看到雅心无助地来开门,严昭艰难地在梦里呼吸,他的心沉到谷底,到从未到达过的深度。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雅心哭着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我怕他...我怕他就这样...」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不会的。」梁佑梓坚定地说,虽然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佑梓,」雅心抓住他的手,眼中满是绝望:「你能留下来吗?求你了...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我需要你在这里...」

梁佑梓被雅心眼中的恐惧浸透了。他能体会即将失去至爱的恐惧,他们是共同战线。

「好。」他一口答应。

於是梁佑梓搬进了严家。严昭超级尴尬,他说天啊你是嫁进来了吗?但雅心坚持,他也拿孕妇没办法。每天晚上,他都睡在严昭身旁,半睡半警醒地听那不规律的呼吸声。有时候严昭在夜里突然停止呼吸,梁佑梓就会紧张地推推他,直到重新开始呼吸。

那些夜晚是漫长的,充满不安与惊惧。梁佑梓躺在深渊,亮着一双狼眼,知道这可能是最後的机会了。他多渴望伸手触碰严昭啊。然而他静静躺着,聆听那不规则的呼吸声,祈祷明天还能再听到一次。

有时候严昭会在半夜醒来,发现梁佑梓正睁着一双血丝的眼睛望着自己。

「睡不着?」严昭轻声问。

「嗯。」梁佑梓被严昭发现自己偷看,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严昭伸手轻抚他的眉毛:「辛苦你了。」

那触碰纯洁而短暂,让梁佑梓的心直接碎成粉屑。

雅心破水的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正在客厅里整理好待产包,严昭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切都很平静,直到严昭痉挛起来。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书掉在地上,他的眼睛上翻,口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严昭!」雅心伸手去拉,然後她被翻倒了,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下。

「不...不...」她看着腿间的水渍,再看向还在痉挛的严昭,完全慌了神。

「佑梓!佑梓!」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梁佑梓洗澡洗到一半,围一条浴巾从浴室冲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脑中一片空白。严昭倒在地上扭动,雅心坐在一滩羊水中,脸色死人一般惨白。

「医丶医院...」梁佑梓强迫自己冷静:「我们去医院!」

他胡乱穿衣,先将严昭扛起来,然後他扶起同样沉重的雅心,她的细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里。

「佑梓...我我怕...我好怕我好怕...」

「不怕。」梁佑梓尽可能装出镇定的神情:「我在。」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麽大的力气,可以同时将两个人紧急扶去搭电梯,到地下室上车,开始生死时速的狂飙。雅心在後座痛苦地哀喘,严昭躺在她身边,气若游丝。

梁佑梓的手紧握方向盘,额头脖子浮现紧张的青筋。他想起青少年时期那个夜晚,他还没拿到驾照呢!但他也是不顾一切地开车上路了,载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奔向医院。那次他来不及。

这次不能再来不及了。

到了医院,梁佑梓成了处理一切的人。他填写严昭的住院资料,了解加护病房的探视时间,同时还要陪着雅心进入产房。护士问他是什麽关系,他愣了一下。

「孩子的爸。」再一次,他说了最不擅长的谎。

「喔,那请问需要无痛分娩吗?无痛的话要加价,然後我们会从背部腰椎的硬脊膜外腔注射麻醉药物...」

「好,都加,让她舒服就好。」

「那产後病房...」

「给她最好的单间。」

他在走廊站着,心脏要爆炸一样,他坐不住。一边是在加护病房抢救的严昭,一边是在产房声嘶力竭生产的雅心。他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了。

严昭死了怎麽办?

雅心有什麽意外怎麽办?

孩子有问题怎麽办?

念头像飞蝇一样在他脑中盘旋,让他无法呼吸。他向公司传讯息请假,他没吃没喝,双腿发软,他不敢离开,不敢闭眼,怕一松懈,一切就会崩塌。时间在医院里变得奇怪,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每一个小时都像一天。终於,他承受不住了。他冲出大楼,跑到中庭,然後跪在湿润冰冷的草地上。

「为什麽...为什麽...」他抱着头,开始大声哭喊,所有的怨愤,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整个中庭被他的哭声撕裂。压抑了这麽多年的情感,说不出口的爱,无法承受的不安,全数释放。

「我爱他...我爱他!」他对着天空喊道,声音在雨中显得特别清晰,也特别绝望。

「我爱了他这麽多年...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为什麽要让我看着他死...啊...啊啊!」

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大声说出自己的爱。

他藏了太久,压抑太久,终於厉喊出口,迫於绝望。

「先生丶先生!年轻人啊!」老保全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帅哥,你有什麽难过的事情,起来慢慢说,不要这样...会吵到其他住院病患...等一下很多人跟你一起哭起来。」

梁佑梓抬起头,保全伯伯关切地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跪在草地上,满身草屑,头发凌乱,一个疯子。

「对不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整理衣服。

「没关系,」保全温和地说:「急诊室出来的家属都不容易,我懂。」

梁佑梓乖顺地点头,默默走回医院。他在洗手间洗掉脸上的泪痕,拍掉衣服的草屑,然後重新回到那等待的炼狱中。

因为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爱他们全部。

因为这就是他的命。

在爱与失去之间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中撕抓,承担一切没有想过任何回报。

他还是会留下来。

一直留下来。

像公园长椅上那道刮痕。

被风吹雨淋腐蚀成最薄最薄之後。

直到最後一刻。

他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