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是二楼的某个房间。
自己在画面中央,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羽绒服,闷头铲雪。
「怎麽样,有什麽感想?」女生问。
张述桐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下意识问:
「你是从哪拍的?」
「当然是从秋绵手机上偷偷拍的,我今天去她家玩了!」
他再次看向屏幕,那件羽绒服有多短可见一斑——一旦弯下腰就会露出腰部,偏偏裹得很紧,让人想起蛋糕卷。
照片里的少年身上沾着雪,如此狼狈的一幕就被人拍了下来。
照片模糊,他不知道是偷拍时太过匆忙……还是说,是这张照片原本就不清晰,因为它的主人拍摄的时候笑得手在发颤?
她那时候在想什麽?
「她为什麽会有这张照片?」张述桐讶然。
女生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回忆下呗。」
张述桐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
那是12月7日,一个彻底不一样的周五。
他早早从二楼的客房起床,发现大雪把整个院子淹没,然后下楼,被老宋叫出去铲雪。
雪积得很厚,快把栅栏的四分之一就淹没了,他从正门铲出一条足以过人的小道。
没记错的话,照片就是在这个时候拍的。
可是为什麽?
张述桐清楚记得顾秋绵那时应该还在睡觉。
虽然此前他去敲了敲对方的房门,出于某种担心,又因为知道她有低血糖的毛病,等她慢慢回应了一声就走。
她不应该去睡回笼觉吗?
「你还没想明白?」女生适时提醒,「那我再帮你回忆一下,你是不是真觉得一声不吭把人家外套穿走了她什麽都不知道?」
顾秋绵知不知道先不论,张述桐现在只剩一个问题:
「你怎麽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我晚上刚问过她,出门的时候想借这件羽绒服来着,她说昨天借给别人了,我开始没当回事,但后来一想,不对啊!
「秋绵的女性朋友我都认识,这几天没人来找她玩,那就只能是别人了,加上我之前看过她相册,从里面拍到了这张照片,我又一想,不会是被你穿走了吧?」
她的推理真是漂亮,听得人叹为观止,小秘书最后一锤定音:
「果然,我给你打了个视频电话,还真是被你穿走了。
「不过不是我说你啊学长,您能不能不要这麽邋遢,既然穿走别人的衣服能不能爱惜一点,人家是借你保暖的,你怎麽用它嗑起瓜子来了?」
张述桐有点尴尬了,他抖抖羽绒服,将瓜子皮抖在自己腿上:
「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他解释道,「没你想得这麽复杂,是我老师翻出来的,他估计都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看见就抓。」
小秘书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这人怎麽和发烧一样,脑子糊涂了,你老师是她家保姆还是她爸,怎麽知道她羽绒服放哪的?那我再问一句,她当时去哪了?」
张述桐本想说她当时不是去楼上了,但话到嘴边,想起是自己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她就上楼了。
「也可能是保姆……」
「保什麽姆,保姆没有允许怎麽会随便把衣服借给别人穿?」徐芷若怒道,「我就是想说,难道你个木头就没发现那件羽绒服是秋绵给你拿的?」
张述桐被噎了一下。
因为他真没发现。
或者说这不太可能。
因为自己出门的时候她已经上楼了,是老宋从沙发上拿起这件羽绒服递给自己,虽然扫完雪后他把衣服放回了衣柜,他当时也不清楚老宋是从哪翻出来的。
张述桐能清晰记起那天早上的每一个细节:
比如老宋说雪下得太大,学校停课,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比如顾秋绵那天莫名很高冷,保姆说如果前一天她做了不好意思的事,第二天会故意绷着脸;
比如本来答应好了不再瞒着她,自己却还是一言不发地跑去山上;
比如那天车胎没送上来,他们被困在别墅,本可以度过一个悠哉又静谧的早晨,雪层很厚,冻得人瑟瑟发抖,连杜宾犬都趴在小窝里吃饭。
又比如他仍然给老妈打了个求助电话,等回来时顾秋绵已经上楼了。
还比如他回屋时发现电视上播着昨晚未看完的电影,但意识到的时候客厅空空如也,人走茶凉。
最后他披着那件羽绒服冲出了房门,他只顾着脚步快些,却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张述桐能清晰记起任何一个细节,但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突然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他才明白它们背后一直藏着另一层东西。
而自己从未发现过。
电话里又说:
「你再看看那张照片,右下角!」
张述桐又去看照片,原来角落出还有一些涂鸦,先是一串简单的数值,1207,原来是当天的日期,他又翻回学车那张,居然也有。
12月7日,第三天。
和;
12月6日,第二天。
这好像是某种纪念。
但张述桐不明白是在纪念什麽。
他只知道和顾秋绵成为同桌那天是12月5日,回溯以后的第一天,两人的关系正式破冰。
可对顾秋绵来说又意味着什麽?
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是照片角落里还画着一个很丑的鬼脸,真是太丑了,丑得张述桐再熟悉不过,它们像羊又像云朵,出自某个大小姐心情很好时的手笔。
她心情很好的时候就会在玻璃上呵一口气,手指飞舞出一堆凌乱的线条,她说是羊,其实在张述桐眼里从来更像鬼脸。
所以张述桐经常调侃她又在糟蹋玻璃了,但现在被糟蹋的成了两张装着自己的照片。
他看着这两张照片默默无言。
这是个打字都还用一指禅的女孩子,她笨拙地画着那些图案的时候又在想些什麽?
他不知道。
张述桐只知道原来那天有一个女孩早早地起了床,她怀着不知道怎麽的心情拉开窗帘,看到皑皑的白雪,看到寂静的旷野,看到白雪上一个小小的黑影,她又笑着拉上窗帘,然后手忙脚乱地找出手机,从缝隙里拍了一张照片,花枝乱颤。
这张照片在张述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留在了她的手机里,写下了一串数字,是在留念什麽?她又怀着何种心情在手机的玻璃上画了一个鬼脸?
许多人是你生命的玻璃窗上划过的雨水,雨水有大有小,可以浩荡奔流,可以蔓延成线,但总会转瞬逝去。
但还有的人是不是那留在玻璃上的雾气?
让人看不清,却也不舍得擦去?
结果自己还是食言了。
那天早上还是独自出了门,将她留在那栋别墅,今天晚上依旧如是。
那是座如宫殿般的建筑,哪怕到了夜晚依然亮着灯,但张述桐同样知道此处是整座岛上最偏僻的地点,无论怎样也看不到城市里的灯火辉煌。
理由总有无数种,因为危险,不能带她;因为重要,不能告诉她,这些理由都很充分……
可一直被瞒着的她又会怎麽想?
那天走的时候连声再见都没有说吧。
他想把告别的话留在下次,是因为不知道怎麽说,但不是每一次都有机会的。
张述桐终于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惫。
他成功地又把一件事搞砸了。
生活不是案子,就算你成功找到了所有线索,却难以通往正确的答案。
「你终于明白了?」这时女生冷冷说,「秋绵说我冤枉你了,但你不会觉得在QQ上不痛不痒地发几个问候就叫关心吧?
「这种事谁做不到,暗恋她的人多了去了,一大把男生愿意呢,想要她联系方式都要不到,再说你以为自己说话多幽默风趣还是怎麽样,又不是多会哄女生开心的类型,冷得和块冰似的,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
张述桐低声说:
「其实我还没有尽力。」
「拜托学长,什麽尽力,在讲冷笑话嘛,秋绵那里我都开导好了,人家都彻底放下了,你现在说尽力有什麽用,别再纠缠不放好不好,再尽力发条消息问她『你怎麽样』啊,省点流量费吧,再说人家家里有保镖有老爸,还需要你做什麽……」
可不等她说完,却被对方打断了。
「不是这个尽力,你不明白的。」
「什麽我不明白……喂喂,你想干什麽?」
她看到对方抬起手,她跟着移去目光,原来是在拔手上的针头,她这才注意到对方好像在医院,挂着吊瓶打针。
他声音很低,却变得有力,斩钉截铁:
「我是说,你不明白我说的没有尽力是什麽意思,你也不明白我在做什麽。但没关系,我明白就够了。」
他好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加冷了,却也坚定了。
手机的视角升高,徐芷若对上张述桐那双漆黑的眸子。
对方已经拔出了针头,是硬生生抽出来的,看得她都吸了一口冷气,对方却朝她笑笑:
「谢谢你了,我已经搞砸了很多事,这次不能再搞砸了。」
他又说:
「先挂了,我还要留出一只手按血管,不然明天该扎脚了。」
接着他把手机熄灭。
张述桐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等什麽。
什麽坚持,什麽交代,什麽自负,通通都是谎言。
他只是在犹豫啊。
既然对方父亲来了,那就不该由自己来管这件事。
为什麽?
无非是斤斤计较罢了。
计较这件事到底该由谁管,既然有更强大的人管了,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再被需要。
可笑的是计较到最后,就这麽退缩了。
人生最悲哀的事是把自己欺骗过去。
人总会被值不值得这样一个问题所困扰,可为什麽要考虑这麽多呢,什么女孩傻还是精明,什麽会不会被当作神经病,什麽信不信任……这从来不是他该考虑的事。
他该考虑的是怎麽把那个女孩从别墅里带出来,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哪怕是绑架,也绝不能让她今晚再留在别墅丶留在二楼的那个房间。
他现在状态不能算多好,头脑发沉身体发冷,拔针头的手艺也远远比不上专业人士,现在皮肤上渗着血珠,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就此睡过去,一睡不醒。
可真的尽力了吗?
不对,还没有。
他的摩托车里还有油丶他的身体还能活动丶他的大脑尚且运转。
既然如此,为什麽非要卡在凌晨这个时间丶去别墅外转一圈?
张述桐只是不想看到那枚银色的发坠落在地上,那样会让人悔恨。
什麽机会要留给凌晨。他揉了揉脸,用力将胶布贴在伤口上,机会从来只有眼下。
现在是十点整,他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把顾秋绵带出别墅。
张述桐又开始奔跑了。
他腿长,所以跑得很快,几步就要迈出病房,小护士闻讯赶来:
「喂喂喂,搞没搞错,我说你怎麽又跑了?」
「抱歉,我要去追回那个姑娘啦。」张述桐大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病室内回荡,「虽然明天又要麻烦你再给我扎一针,但做人不能总是说空话……」
小护士在后面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张述桐却无暇解释了。
他飞速跑下楼梯,手里抱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跨上车子,另一只手翻开通讯录,找到顾秋绵的电话,这个号码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打过了,他正要拨通;
然而。
一个电话与此同时打进来。
正是顾秋绵的。
张述桐心脏猛地抽搐一下。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仿佛要接到某种噩耗。
……
谁知——
「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外面,骑着摩托车乱跑?」
张述桐愣在原地,下意识回头看看。
「你怎麽这麽傻!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没有事没有事!如果不是我打电话你是不是准备一直骗我,骑着车在外面跑一整夜,一直到凌晨,然后发着烧不知道倒在哪里?
「我是不是之前就告诉过你无数次,回家休息!不要瞒着我!你为什麽就是不听!」
「我……」张述桐觉得顾秋绵和她的闺蜜们简直有特异能力,怎麽会知道自己在哪。
「你从那天就想带我走,就好像只要待在家里就会出事,可我怎麽问你都不说!」
「你冷静点,听我解释……」
「可我现在不想冷静不想理智不想听你解释!」
不知道为什麽,她的声音在颤抖,炙热的鼻息仿佛越过话筒来到这一端:
「来接我,我现在就跟你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