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也抬头看向李令月。
李令月恭敬道:「儿臣以为,建寺传经确为巩固法统之要举,然岑相所虑亦不无道理,不若改为:各州凡旧有寺院可改额者,优先改作大云寺;无旧寺可改者,则择要地新建,如此既可彰显陛下崇佛之意,又能节省民力。」
武则天神色稍雾。
李令月又补充道:「至于讲经之事,可令各州先择高僧数人入京受训,待其学成归去,再转授地方僧众,这般层层传授,既保经义纯正,又可免去频繁调遣之劳。若按此法,所费钱粮应会大幅减少,另可令各寺以善款设福田院,收养孤寡以积功德,如此百姓感念天恩,更胜大兴土木。」
武则天听罢,眼中怒意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慰之色。
她指尖轻轻摩挚着茶盏,忽然轻笑出声:「婉儿,听听,这才是朕的女儿。」语气中透着难掩的骄傲:「如此一来,那帮腐儒也没有话说!」
她起身绕过案几,亲手将李令月扶起,低声道:「你比朕想得周到。」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殿中气氛为之一松。
上官婉儿适时奉上新茶,武则天接过茶盏,却先递给了李令月:「你方才说的福田院—倒是与朕当年在感业寺时的心愿不谋而合。」
她目光悠远,似在回忆什麽,片刻后决然道:「就照你说的办。不过——」
武则天忽然挑眉笑道:「这般周全的主意,怕不是陆沉渊那小子给你出的?」不等李令月回答,她又摆手笑道:「罢了,无论是谁的主意,能解朕忧便是良策。你且去拟个详细章程来,朕让婉儿协助你。」
说着,她从腕间褪下那一串迦南香佛珠,亲自为李令月戴上:「你长大了。」
这声轻叹里,既有皇帝对臣子的赞许,更藏着母亲对女儿的骄傲。
李令月感受着腕间佛珠残留的温度,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她正欲谢恩,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女官李若华神色慌张地疾步入内,跪地禀告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卿周兴在宫门外请旨入见,称有谋反大案要奏!」
殿内雾时一片死寂。
李令月丶上官婉儿都是一惊。
武则天脸上的温情瞬间冻结,眼中寒芒暴涨:「宣!」
须臾间,周兴疾步入殿,手中高举奏章,声音洪亮:「臣周兴叩见陛下!臣查文昌右相丶邓国公岑长倩,阴结朋党,潜谋不轨,意图倾覆大周,复辟李唐!臣等访察得实,证据确凿,请付有司严惩,以正国法!」
李令月脸色变了。
岑长倩昨日才反对建寺,转眼就被告谋反,时机未免太巧了!
周兴不管不顾,展开奏章,厉声历数:「其一,阳奉阴违,假意拥武,实则心向李唐!岑长倩虽曾奏请改皇嗣为武姓,然此乃掩人耳目之举,其子已伏罪招认,其私下常言:『天后年迈,宜奉嗣君复位」,此语与魏玄同案如出一辙,显系共谋!」
年迈二字是武则天死穴。
这两个字一出来,再结合已经被「坐实」谋反的魏玄同案,武则天脸上顿起阴霾。
李令月指节泛白,暗道不妙。
「其二,垂拱四年,岑长倩奉旨讨伐李贞,虽表面获胜,然查获其军中记事:『九月初七,于汝南密会李贞谋士三人,纵其遁去」,月前幽冥殿逆贼抢夺天工卷,其中一人精通皇室秘武《十二山河印》,正是李唐馀孽!而致逆贼来去无当者,岑长倩是也!」
李令月脑中闪过那个紫袍人,一时心乱如麻,周兴有备而来,岑长倩只怕凶多吉少!
武则天的脸色愈发阴沉。
「其三,借立储之事,煽动朝局!陛下垂询储君人选,岑长倩竟公然抗旨,坚称『皇嗣在东宫,不可更立』,实则欲固守皇嗣之位,以待他日复辟,其言虽似忠直,实乃包藏祸心,意在阻挠圣上大计!」
「其四,反对大云寺建制,毁圣朝符瑞!陛下敕令天下立大云寺,以彰天授祥瑞,然岑长倩竟公然阻挠,诽谤朝廷政令,其言其心可诛!」
「其五,以护院为名,暗蓄死士!岑长倩昔日为后军大总管征讨越王李贞时,便曾于军中私藏兵械,言及「待机而动,共扶旧主」,其子岑灵源更招募死士,图谋不轨,显欲为李唐复辟做准备!」
他每说一条,殿中气氛便凝重一分。
说到最后,周兴重重叩首:「臣等已获其子岑灵原供词,并查获密信丶兵符等物证,请陛下明察,缉拿反贼,以安社稷!」
李令月心头剧震,馀光警见母亲的手指已深深掐入御座扶手。
不对!
岑灵原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他怎麽会「陛下..—
李令月刚要开口,武则天已缓缓起身。
「传旨。」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着周兴即刻查办此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周兴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重重叩首后快步退出大殿。
「陛下!」
李令月急声道,「此事尚有蹊跷!岑灵原不过是个纨子弟,他的供词未必可信—」
武则天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朕知道。」
李令月不解:「那为何———」
「因为武周不容李唐之臣!」
武则天突然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李令月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不由浑身发冷。
岑长倩反对建寺是真,阻挠立储是真,所以他必须死,不是因为他谋反,而是因为他挡了路。
殿内一片死寂。
唯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上官婉儿悄悄上前,借着奉茶的姿势轻扯李令月的衣袖。
李令月闭上眼睛,恭敬跪伏:「儿臣,明白了————」
「好了。」
当武则天再转向她时,眼神已恢复平静:「太平,大云寺的事就按你说的办。」她语气温和,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去拟章程吧。」
这个简单的差遣让李令月清醒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在武周王朝的权力格局中,她终究只是皇帝宠爱的女儿,而非真正可以参与决策的人。
她忽然想起陆沉渊曾经的警告:不要引起母亲的反感,一切只为大周社稷。
「是。」
李令月迅速摆正自己的身份,轻声道:「儿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