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徐舜卿本想搅动风云,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为大宋送来了一个宣扬国威丶凝聚人心的绝佳机会,这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都亭西驿所,夏国使团下榻之处。
此刻,徐舜卿正垂首躬身站在厅堂中,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顺着鬓角的发丝「滴滴答答」地淌到地板上,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身上依旧穿着代表使臣身份的华服,不过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冰冷丶生硬,带着党项贵族讲汉话特有的奇怪腔调。
「徐舜卿。」
徐舜卿的头垂得更低,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区区一个宋人书生,乳臭未乾的小儿,就能当着那麽多人的面,把我大夏的脸面踩在脚下?」
说话的是党项贵族野利莽,他便是第二批使团的正使,出身野利氏。
野利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你引以为傲的文才呢?都被狗吃到肚子里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踱到徐舜卿面前。
「国相是让你来丢人现眼的吗?竟让那姓陆的小子借着此事扬了他的名?你这差事,办得可真是『漂亮』!」
徐舜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酒楼上的每一幕都像是耻辱的烙印,深深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陆北顾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那铿锵有力的驳斥,那些宋人学子随之而来的哄笑和鄙夷此刻仿佛化为了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内心千疮百孔。
野利莽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鄙夷更甚。
他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去,语气稍稍放缓:「此事绝不能就这麽算了!我大夏的威严,不是谁都能轻易触碰的。不过眼下时机不对,杀了那小子,会引来大麻烦,宋国正愁没藉口发作呢。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出!」
他顿了顿,目光如豺狼般看向徐舜卿:「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让他记住,冒犯大夏是什麽下场.也让你,将功折罪。」
徐舜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还请您训示!」
野利莽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找个机会,废了他握笔的手。让他这辈子,再也写不出那些蛊惑人心的文章!记住,要做得乾净,绝不能牵连到使团。」
徐舜卿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下这桩差使。
等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来人!」
他倏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狠戾。
阴影中,一名身着宋人服饰,但颧骨高耸的党项武士应声而出,正是他的护卫。
此人是徐舜卿特意招揽的,虽不精于骑射,但擅长近身搏杀,平时就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我听闻陆北顾平日里经常会在一处叫做『澄明斋』的店铺里待着。」
徐舜卿吩咐道:「国子监里不好下手,你便去那里打断他的手,做得乾净些。」
党项武士躬身领命,无声退下。
此时,禁中。
福康公主赵徽柔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下的流苏。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儿在庭中海棠树上啾鸣,却丝毫未能驱散她眉宇间那一点淡淡的丶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怔忡。
那日少室山归来,那首《鹧鸪天》的素笺已被她小心收在紫檀木匣中,可词中那句「云鬟半掩惊鸿影,金缕忽翻绣蝶丛」描绘的景象,以及那「松荫转迹失芳踪」的怅惘,却时不时地在她心底浮现。
更让她心思浮动的,是近日宫中隐隐流传的关于那篇《英雄论》的议论。
父皇似乎对此文颇为赞许,连带着那个名字也一次次传入她耳中他不止会写史论,会写清丽委婉的词,更能作那般掷地有声丶驳斥夏使的雄文。
「公主可是听了陆省元驳斥夏使的故事了?」
贴身侍女捧着新沏的蜜煎金橘茶过来,见她出神,便轻声笑问。
她是自小服侍赵徽柔的,最是懂这位公主的心思。
赵徽柔回过神来,脸颊微热,轻啐了一口:「休要胡言,不过是觉得此人有些才学,竟能压下夏使的气焰,倒也算难得。」
侍女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抿嘴一笑:「公主若真是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位以才名名动东京的省元郎,倒也不是没法子。」
「殿试之时随侍父皇,自然能见到。」
赵徽柔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神情。
「殿试之上,隔着重重的御阶和官员们,又能看清什麽?」
侍女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听说,这位陆省元,近日开了家新铺子,叫什麽『澄明斋』的。」
「澄明斋?」赵徽柔挑眉问道,「那是何处?」
「说是专营一种唤作『眼镜』的奇巧之物,能助目力昏花者视物清晰。如今在京中老臣权贵间颇受追捧,连富相公丶田相公都去配了呢。」
侍女解释道:「听闻不管是谁,达官显贵也罢,平民百姓也好,若要配制那眼镜,都需亲自去店里,由店主细细测量双眼尺寸丶验看视力,方能做得合宜公主您想,这岂不是个正大光明见上一面的好机会?」
赵徽柔的心轻轻一跳。
这主意大胆得让她心惊,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不再是隔着车驾珠旒的惊鸿一瞥,也不再是透过诗词文章的模糊想像。
而是能真切地丶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那个写下「年少不解春山意,却道佳人似画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气度。
她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盏,沉吟不语。
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也照见了她眼底那一丝悄然萌出的跃跃欲试之色。
或许真可以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