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有可能在近期,主动向东面的官军,发起一场决定性的总攻。
但无论是焦急的赵怀安,还是忧心忡忡的裴鉶,在数次询问高骈的出战时间时,这位曾经的帝国之柱,都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时机未到!」
赵怀安私下里骂骂咧咧,却也不敢单独出击。
因为此时,从蕲春到鄂州这段广阔的江甸之上,战云已经密布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双方的斥候已经杀疯了,他这边只要敢于单独行动,立刻就会被敌哨侦查到。
他可不想做那个头脑发热的曹操,说什麽「诸君皆坐,我独向西」,最后落得个荥阳惨败的下场。
所以,纵然同样焦急,赵怀安依旧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安守着自己的大营,一方面,继续抓紧时间,磨合麾下部队的战术配合;
另一方面,则再次传信后方的袁袭,让他再加送一批冬衣过来。
他有一种预感,今年的冬天,将会格外的寒冷。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对峙中,来到了乾符三年,十月十五。
——
这一日是下元节。
随着冬至的日益临近,万物毕成,阳气下沉入地,阴气开始抬升。
天气,骤然转冷。
本来这一天,应该是民间祭祀祖先丶祈愿福禄祯祥的传统节日。
因为传说中,这一天是水官解厄暘谷帝君的诞辰,水官大帝会降临人间,校戒世人的罪福,为人解厄消灾丶解冤释结。
人们会前往道观,或在家中,进行虔诚的祭祀活动,诵经忏悔,祈求水官大帝能够排忧解难,增福添寿。
不过,在乾符三年,这一年的下元节,局势动荡,草军与淮南军的紧张对峙,让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生活越发艰难。
但他们,依旧努力地,用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来祭祀着祖先,祈愿着来年的平安。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这一年的下元节,很可能是他们所能过上的,最后一个还算安康的节日了。
因为,就在这一天,那个一直闭帐不出的高骈,突然就穿着一身解厄度难的宽大道袍,将全军所有的核心军将,都召集到了他的中军帅帐之内。
他站在帐前,目光扫过帐下那一张张或疑惑丶或期待的脸庞,继而向着全体淮南军将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大唐,兴继二百五十三年。风雨走来,有过贞观之治丶永徽之治,有过开元盛世,梦华天宝,当然也有过安史之乱,藩镇割据。」
「但无论时事如何迁移,我大唐,依旧还是那个华贵绚烂的,万邦来朝的煊煊天唐!」
「人人都晓得天朝好,我高骈却晓得,若非我大唐之千万子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之,焉能有此巨唐在?」
「所以,是天下万民,托举着我大唐!我等所食之俸禄,所穿之锦衣,也皆是民脂民膏!」
「而今,草贼兴乱,社稷倾危,黎民倒悬于苦海!我等身为大唐武人,食君之禄,不能逆战止乱,如何对得起这份托举?如何对得起这份民脂民膏?」
「所以我今提此众军,欲与草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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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存亡,自有天命!但我等,唯不能负了吾民!」
说完,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剑指苍天,声嘶力竭地问道:「诸君!愿随我高骈,提兵决战否?!」
此时,在场的这些淮南将士们,尤其是那些跟随了高骈多年的老部下,一个个听得是热泪盈眶!
他们不是感念高骈说的那番为国为民的慷慨陈词,而是感念那个他们记忆中的,战无不胜丶意气风发的使相,终于,回来了!
他没有被年龄打败!也没有被南诏的湿热瘴气打败!
他还是那个,能够带领他们,从一场胜利,走向另一场胜利的,天下巨擎啊!
于是,毫不犹豫地,数十名淮南军的高级将领,冲着那个虽然清瘦,却在这一刻无比高大丶无比睿智的身影,齐齐跪倒。
随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唱喏道:「为了大唐!为了社稷!为了天下万民!」
「我等,死不旋踵!」
高骈决意发兵,以及他在帐下的那番激烈人心的讲话,很快就送到了赵怀安的大帐里。
自合营以后,赵怀安就已经不去高骈那边参与大议了。
可此刻,赵怀安却恨不得自己就能在当场。
重复着高骄说的话,赵怀安的眼睛都忍不住湿润了。
如果说,这个世上,最看不得高骄颓唐下去的人,可能就非赵怀安莫属了。
赵大对高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他和赵六一样,都因为高骈当年冤杀了黎州刺史黄景复,而与高骈结下了仇怨。
可高骈,又是他赵怀安来到这个大唐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让他真正折服,让他忍不住想要去靠近的英雄人物。
——
甚至,即便到了现在,也是唯一的一个。
在高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太多的情绪。
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志;也有「自古功豪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的悲凉。
而就算是抛开这些,从私人感情上来说,高骈对他的恩也远多过仇。
在这个时代滚打得越久,赵怀安就越是晓得,当年高骈能够力排众议,将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无资」,破格提拔为一州刺史,那是需要何等的胸襟和魄力。
高骈或许并不是一个好人。
这一点,赵怀安当然晓得,但他更知道,高骈对他赵大是没得说的。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从结义兄长鲜于岳的口中,晓得高骄沉迷仙道,渐渐丧失了那口支撑着他的胸中豪气时,他是真的感到无比的失望。
难道,那个英雄盖世的高骄,真的老了吗?
但现在,赵怀安似乎又从高骈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一往无前的,那种「天下事,尽在我高骈一人肩上耳」的,冲天豪气!
此刻,赵怀安哈哈大笑。
他将手中的玉斧,「哐」的一声放在案几上,叉着腰,指着东南边高骈大营的方向,高兴地对堂下众将说道:「好好好!这淮南军,终于肯出战了!老高,终究是没有让我失望!」
「这,才是我大唐的军队!这,才是我赳赳老秦,不,纠纠我唐该有的样子!」
「今次决战,我保义军,给老子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好好地打!可别让老高小瞧了咱们!」
说完,赵怀安对着堂下同样兴奋的保义将们,再次大笑一声:「传我将令!保义军,全军拔营,出发!」
「紧随淮南军之后,他不停,我不停!」
王进丶张歹丶刘知俊等一众保义军将,齐齐抱拳,轰然大唱:「喏!」
就这样,不知道高骈是出于何种考虑,最后他就是选择了,在十月十五,下元节这一天,尽起大军,倾巢而出。
其后以每日三十里的标准行军速度,向着鄂州的方向,狼狠地扑了过去。
蕲春官军的异动,自然也被鄂州的草军第一时间探察到了。
而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的王仙芝,在接到消息后,当即亲临黄巢大营。
他将象徵着全军指挥权的都统大,郑重地交到了黄巢的手中,拜其为此次决战的全军大帅,令其统合八军,布阵于长江北岸。
却是原来,王仙芝丶黄巢等人压根就没打算远离鄂州作战,他们原本就是将决战之地选在了最靠近自己大本营的汉阳一带。
在这里,草军可以依托坚城,坐等远道而来的淮南军,劳师奔波,然后,以逸待劳,聚而歼之!
就这样,一场双方合计兵力多达十二万战兵,直接决定江淮丶乃至整个大唐国运的超级大决战,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