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牙将也附和道:「将士们连日食不果腹,早已没了战心。城墙虽在,可若是守城的人心都垮了,有城亦是枉然!」
书房内,几名核心的文武幕僚,七嘴八舌,但意见却出奇地一致,那就是降了吧。
裴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可是,他读的是圣贤书,受的是皇恩,让他向一群反贼投降,他心中的那道坎,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更何况,他前几日才刚刚派出一队心腹牙骑,九死一生,突围出去,寻找那支情报中已经抵达黄州的保义军骑兵。
他自认是赵怀安的「娘家人」,只要保义军得知蕲州的困境,一定会派兵来救。
可是,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派出去的牙骑音讯全无,仿佛石沉大海。
希望,正在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使君!」
老幕僚见他犹豫不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朽知您忠义,不愿失节。可您也要为这一城的老弱妇孺想一想啊!他们何其无辜!若因您一人之节,而致全城玉石俱焚,您于心何安,于史何书啊!」
这人当然有自己阴私的计较,但他的话却狠狠地砸在了裴偓的心上。
他睁开眼,看着堂下跪倒一片的僚属,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写满了绝望和哀求的脸庞,心中最后的一丝坚持,终于开始动摇。
是啊,为了自己的名节,搭上全城数万人的性命,这真的是忠义吗?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城外那漫山遍野的草军营帐。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中,仿佛吐尽了此生所有的骄傲。
「传我令————」
他的声音,嘶哑丶颤抖:「开————开城门吧。
巳时,蕲州北门,那扇紧闭了数月之久的沉重包铁大门,在「嘎吱」的刺耳声中,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城外,早已列阵以待的草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票帅刘汉宏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城楼之上,裴偓换上了一身素服,面如死灰。
然而,就在城门即将完全打开的瞬间,一阵急促得如同暴雨般的马蹄声,忽然从西面的官道上传来!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而来!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扭头望去。
只见西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数十骑矫健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正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风驰电掣般向着城门冲来!
他们手中高举着一面面赤色的战旗,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后面烟尘在飞舞,奔出了千军万马!
城楼上,一名眼尖的蕲州兵,发出了惊喜的尖叫:「是援兵!是我们的援兵!」
裴偓的心,猛地一颤!
他死死地盯着那面越来越近的旗帜,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难道他派出去的牙骑,真的把保义军给叫过来了?
城外的草军,也陷入了一片混乱。
显然一些识得烟尘的,如何不晓得,这等规模的烟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啊!
于是号角四起,各阵小帅慌忙在阵前大喊,准备槊阵和弓弩,至于拒马已经来不及放了!
而看到这般混乱,踞于马上的刘汉宏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慌什麽?列阵,让弓手攒射!」
然而,那数十骑的速度太快了!
他们根本无视了草军的弓箭威胁,在草军松散的阵线中快速穿插,直冲到蕲州城的吊桥之前!
也是这个时候,一些草军才发现,这些红袍骑士的战马后拴着一摞树枝,刚刚那巨大的烟尘竟然是这样弄出来的。
城下,来援所队的保义军骑士中,其为首的一胡一汉两员大将。
二将皆使马槊,神威凛凛,正是郭从云所遣先锋骑将史俨丶阎宝二人。
史俨勒住马缰,声如洪钟,率先问道:「城上的可是裴使君当面?」
「我乃保义军先锋将史俨!奉我家兵马使郭从云使君之命,前来救援蕲州!
」
声音传上城楼,裴偓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扶着墙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是————是本州!好汉!快!快入城!」
吊桥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放下。
而史俨丶阎宝率领着风尘仆仆的数十骑,驰入了蕲州城。
随后,城门再次轰然关闭!
城外的刘汉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在这煮熟的鸭子即将入口的最后关头,竟然真的飞来了援兵!
不过这些人也就是耍炸,真来的也就是几十骑,这点人就算入了城又济得什麽事?
不过他转念一想,担心这只是先遣,便喊来一骑帅,骂道:「废物,人家都冲到近前了,你都没个报!」
「快去,将军中哨探都发出去,再放远一点!」
「兄弟!机灵点,玩命呢!」
那骑将不敢多话,连忙带了一批骑士就去外围拉警哨线。
城头上,裴偓紧紧地握着史俨丶阎宝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史俨抱拳道:「裴使君,我等奉命为先锋,郭使君亲率主力千骑,随后便至!城外草寇,不足为虑!」
裴偓闻言,心中大定,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新的忧虑。
他看着史俨身后那区区数十名骑士,迟疑地问道:「史将军,城外草寇,号称上万,你们————千骑人马,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哈哈哈哈!」
阎宝在一旁朗声大笑:「裴使君放心!我保义军的儿郎,一骑能顶他们十个!二十个!区区万馀流寇,何足道哉!」
就在此时,城下再次传来了草军震天的叫嚣声。
「城里的官军听着!援兵已至,那又如何?区区几十骑,也想翻天不成?再给你们半个时辰!若再不开城,休怪我等攻城之后,鸡犬不留!」
听到这嚣张的叫喊,裴偓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
史俨和阎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战意,于是二人毫不犹豫,向裴偓一抱拳,朗声道:「裴使君!我等请命,出城迎战!」
裴偓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可!万万不可!将军,你们只有数十骑,出城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但阎宝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道:「裴使君,夫战勇气也,用兵在精不在多!我等虽只有数十骑,破贼足矣!」
另外一边,史俨也说道:「城内士气跌落,再被动不出,我等就算再敢战,蕲州恐怕也坚持不到我军援兵抵达。此时,更要主动出击,挫贼锐气!如此才能提振军心!」
阎宝那样子就是军中宿将,有此战心胆略,还可理解。
那史俨的面貌很典型是粟特胡,许是刻板印象作祟,只以为是个会计算的寻常人物,可谁料却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谁道粟特无好汉?
他望着坚定的阎宝和史俨,内心激荡,他猛地一拍桌案,恨声道:「好!」
「本州就陪二位将军,带我一城百姓,和草军拼了!来人!开城门!将我牙兵派出,随保义军的好汉们一起出阵。」
「再将我旗帜竖在城头!我就在这大纛下,看诸君奋武扬威!」
说完,他对自己麾下的一众蕲州牙将,指着自己的刺史华盖道:「此战,唯死而已!胜!本州为尔等请功!败!本州也绝不独活!」
「我大唐有断头的将军,就有断头的刺史!」
一众牙将彼此看了一眼,皆跪下大唱:「此战,唯死而已!」
而城下,鼓点大作,城门大开,史俨与阎宝二将已带着四十馀保义旗夹槊挎弓,跃马驰奔!
城外草军见此,三十二面牛皮大鼓大作,擂击三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