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伸手摸了摸灶膛的馀温,又凑近看了一眼陶锅的内部,随后在灶边的灰烬里,发现了几粒被烧得焦黑的新米。
他站起身,快步走了回来,对那名年长的光州骑士,肯定说道:「这里不久前来过人,很有可能是草军。」
为何?
这个时候,在这片黄州地面上,还能吃得上新米的,除了那些刚刚抢掠了秋粮的草军,还能有其他人吗?
三人最后又将这处聚落仔细地搜检了一遍,但除了这个小灶,再无其他所获。
见没有新的发现,三骑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聚落,来到了聚落旁的一处小水泊边。
到了水边,其中那个年轻的光州骑士跳下马,前去取水,剩下两骑则一左一右,警惕地环视着周围。
这三骑属于同一个哨骑小队,在抵达这处废墟之前,他们刚刚将这一片的战场环境标记好,并寻到了几处适合大军补给的水源地。
哨骑的作用,基本就是围绕着提前掌握战场信息来展开的,而且任务非常清晰就是:侦查敌军动向,勘察战场地形,甄别敌军虚实。
所以三骑一边探查附近的地形,一边小心搜寻着草军哨马的踪迹。
这会儿,看着周围没什麽动静,作为头的年长骑士这才从怀中拿出墨囊,抽出一片薄薄的竹片,用特制的细笔,将刚刚的情况记录下来:「西南十五里,里社,废墟,有敌踪。」
想了想,他又在最后的位置,补了一句:「社外有湖,水佳。」
写完后,他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正准备将竹片小心地放回包裹里丶
忽然,一阵尖锐的铜哨声从东面的山岗后传来!他心中一凛,连忙抬头望向东方。
另外两个夥伴也听到了这声音。
那个正在打水的年轻骑士,动作迅捷地奔了回来,一跃上马,然后将灌满水的水囊丢给了另外两人。
这个时候,年长的光州哨骑眯着眼睛,沉声道:「东面有兄弟预警,咱们奔过去支援!」
另外两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各自抽出角弓,开始上弦。
他们三骑都是哨骑,追求的是机动性丶隐蔽性和生存性,对于冲阵攻坚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所以装备与寻常的突骑有着很大的不同。
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是速度快丶耐力好的河西马,马身上仅挂着简易的鞍鞯。
鞍旁挂着「水囊」和「料袋」,其中料袋里装的都是掺了豆子和盐的精料,可以随时喂养战马,提高战马的续航能力。
且为了追求速度,哨骑们并不携带影响战马灵活性的马槊或者其他长柄武器。
他们最重要的攻击武器,就是一把一尺五寸长的横刀,和一张轻便的角弓。
每个人的箭囊里,都随身配备了二十支鸣镝箭。
毕竟,一旦哨探都需要投入正面战斗了,那就说明想跑也跑不了了,这时候就更得通过鸣镝将警讯远远地送出去,为大部队争取反应时间。
但这会儿,三骑都将箭囊里的鸣镝箭取出,换上了各式各样的作战箭矢,以应对绝大多数的战斗情况。
刚刚他们听到的铜哨声,是每个哨骑小队都配备的联络工具,一旦吹响,意思就是附近有听到的友军,就迅速前来支援。
东面那边,也是他们同一个「哨」的袍泽。
保义军的哨骑部队,每个「哨」约有十人,通常每三骑又划分为一个小队,负责一个片区的前后哨探。
听到东面的铜哨声,三骑又检查了一下装备,便一夹马腹,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三骑只转过一道山岗,就看见坡下有两队骑士正在上演一场追逐战。
其中,奔在最前面的显然是草军,只剩下两骑,身上穿着标志性的黄衣;而在他们后面紧追不舍的,正是刚刚吹哨求援的同队夥伴。
他们和之前的三骑一样,也是一个三人小队的配置,这会几正在后面死死地咬着。
但很显然,追击方的马力已经消耗了许久,不如前面逃跑的那两名草军哨骑。
双方的距离,正在被越拉越大。
看到这一幕,前来支援的三名保义军骑士瞬间了然。
他们没有直接从后面追,而是选了一个巧妙的角度,纵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猎鹰,直接就拦在了那两名草军哨骑的前方!
那边正在亡命奔逃的两名黄衣草军哨骑,也看到了从斜刺里杀出来的保义军骑士,顿时亡魂大冒,嘴里咒骂了一句,率先挽弓回射。
但这些草军哨骑虽然能在马背上回身拉弓,却并没有什麽准头。
仓促间射出的箭矢,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除了那个年轻的光州骑士被对方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侧身躲避了一下,另外两个经验丰富的骑士,丝毫没有减速,一路急追。
那两名草军见吓不到对面,连忙压低身子,拼命抽打着马臀,加速逃奔。
而在另外一侧,此前一直追击他们的另外三名保义军骑士,也卯足了劲,纵马狂追。
这些奔跑的敌人,可都是活生生的军功,如何能让他们跑掉?
无论是哪一支军队,能被选为哨骑的,全部都是军中精锐,是高价值目标。
能抓到这两个活口,就能从他们口中撬出至关重要的情报,这也是哨骑又被称为「捉生将」的原因。
两边都在追赶,尤其是从西面山坡上下来的三骑,藉助着地势,马速极快,和草军的距离正在迅速缩短。
前头逃奔的两名草军哨骑这个时候也彻底慌了,他们一边要控制着战马,一边还要回头放箭阻挡追兵,注意力几乎都在西侧后方。
然后,他们就听到东面的马蹄声,忽然变得如同擂鼓般响亮。
他们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就见此前那三名明明已经没有马速的追骑,不知道什麽情况,忽然就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奔到了近前!
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再取箭了。
那两名草军哨骑也是悍勇之辈,眼见无路可逃,索性心一横,抽出腰间的横刀,怒吼一声,调转马头,就和那三骑狠狠地撞了过去,试图拼死一搏。
但,只是一个错马的瞬间,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击打声,那两名草军骑士就被保义军骑士用刀鞘狠狠地拍中了后背,惨叫着摔下马去,在地上翻滚了四五圈才停下。
那边三名保义军骑士驭马滑出一段距离,这才跳下马,奔了过来。
那两名草军骑士还想挣扎着拔出匕首,给自己来个了断,可手都还没摸到刀柄,人就被冲上来的保义军骑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被撼住后,这支哨骑的什将,才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算是大发了。
他蹲在地上,拍了拍其中一个还在横眉怒目的俘虏的脸,骂道:「跑啊!继续跑啊!你不是很能跑吗?跟耶耶我玩,玩不死你!」
那草军哨骑被死死摁在地上,却依旧嘴硬,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来,弄死你乃公!有种就弄死我!来啊!」
看这人被擒了还这麽横,那保义军什将也恼了,直接抽出横刀,就想一刀砍了这家伙的脑袋。
反正抓到了两个,他们也只要一个活口就够了!
可他的刀还没落下来,另外那个草军哨骑忽然带着哭腔大喊道:「好汉别杀我大兄!别杀他!我们————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保义军哨骑都愣住了,完全不晓得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于是,那个说话的草军哨骑连忙被拖到一边,被什将用刀指着,厉声询问:「说清楚!什麽叫和咱们是一家人了?」
那年纪小一点的草军哨骑带着哭腔,说道:「你们不是官军吗?我家都统————都准备受朝廷招安了!以后咱们也是官军,如何不是一家人?」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接把在场的所有保义军哨骑都给说傻眼了。
草军————竟然要受招安?这是谁的命令?开什麽玩笑!
这不纯属混帐嘛!这草军裹挟流民,号称十万之众,这麽多人,能往哪里招安?朝廷疯了吗?
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的哨骑,想到了一个可能,他一把抓住那年纪小一点的草军哨骑的衣领,问道:「是你们哪一家票帅要招安?向哪一部官军招安?」
那草军哨骑抬起头,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我家都统啊!刚刚不都说了吗?王仙芝王都统!他要受朝廷招安了。他受招安,那咱们这些做小的,不就跟着一起受招安了嘛!」
「王仙芝?!」
在场的保—义—军哨骑们面面相觑,只感觉这个世界真是荒诞无常,时局变化之快,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他们千辛万苦,穿越难行的大别山,刚刚抵达鄂州战场,正准备大展拳脚,建立功业,结果————敌人就要招安了?
众人沉默了。
他们虽然不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情报,其重要性,可能比他们之前侦察到的所有敌军部署加起来还要大!
「此地不宜久留!」什将当机立断:「哨探任务到此结束!立刻将这两个俘虏,押送回使君大营!」
片刻之后,六骑打扫完战场,将那两名草军哨骑用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在马上,便向着来时的路,急速驰奔而去。
一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复杂。
这事弄的,草军要是真的成了官军,那这仗————还打不打啊?
他们这些拼死拼活的将士,又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