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聚赌
乾符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庐州城,雨。
庐州作为淮西重镇,一言以蔽之,其控扼淮肥,襟带江湖,得之则安淮南,失之则扰江南,是真正的江淮咽喉。
所以庐州城也以城防严密着称,而且庐州城还有一个不同的,那就是它是双城格局。
因为南肥水从西北角流入,穿城而过,至东南流出,因此也就形成了两座临水的城区,其中西北角的一片为子城,是庐州的军政核心,周回不过三里,却有庐州刺史衙署丶军府丶粮仓丶监寺等军政机构。
而东南角的一片为主城,周回九里,城门四座,内有坊区丶两市丶还有最重要的码头丶船厂都设在主城。
而两城沿河道边缘都修建堤岸,设两座水门,供船只出入。河上又有石桥三座,能容车马并行,是两城之间最重要的交通设施。
此外,作为江淮物资的集散中心,东侧大堤上便是违规修建的邸店和货场,如果不是今日的大雨,这里本该是人头赞动,热闹非凡。
而此刻,大雨中的庐州城是那样的安静,只有汹涌的南泄水不断拍打着两侧堤坝,哗哗作响。
外头下着雨,庐州子城的州兵都聚在南门侧的军营内休息。
军营的地势较高,雨水顺着沙土慢慢汇聚到沟渠,最后顺着流入东面的南肥水。
此时一处军帐内,七八个军汉围成一圈吆五喝六,睡沫横飞,圈里中间则是一张草席,上头盘坐两人。
一个是络腮胡青年,此刻头上裹着黑头币,嘴角咧着,倒扣着大碗,死死盯着对面。
而对面这人,年纪小些,但也是筋骨强健,半裸的上半身肌肉发达。
只是此刻这人是满头大汗,嘴唇发白,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络腮胡手里的大碗。
那络腮胡青年正是庐州押衙蔡,庐州作为上州有州兵两千,牙兵五百,而一个押衙已经算是庐州军院系统的中级军吏了。
而他对面的青少年武士叫李遇,正是和刘威一同在州里为吏的夥伴。
去年出了那趟公差后,这李遇就被分到了州兵系统,现在是个小队头。
但不管什麽头,和押衙都是不能比的,两人官品至少差了三四级,此时李遇已经输红了眼,他一把将剩下的钱全部推了上去,死死看着蔡手盖着的碗,大吼:
「开!」
身边围着的一群人都是州兵丶牙兵系统的军吏,此刻也是脸红脖子粗,大吼:
「开!」
「开!」
「开!」
也着这群赌狗,蔡嘴角轻咧,可即便所有人都在催促,他还是好整以暇,喊了一句:
「太姥保佑!」
「五条黑!」
说完,蔡将海碗掀开,露出里面五枚杏仁形状的蒲,清一色,五个黑。
每一枚蒲皆是黑白两色,其中投到五个全黑为最大,然后依次算小。
刚刚李遇先投,投出了四个黑,已是大牌了。
而现在蔡再摇,竞然摇出来了五个黑,帐内所有人都是倒吸一口气。
至于输得倾家荡产的李遇更是脸色苍白,大吼:
「不可能!不可能!这个牌怎麽输?啊!」
此时,蔡旁边的一个武士已经将席子上的钱都往回揽,而蔡自己笑眯眯道:
「我早就和你说了,我拜过太姥神,现在旺得很。没看到其他人都没上来,就你一个小队将头铁!」
蔡说的太姥神是庐州境内巢湖的水神,算是庐州很灵验的一个地方神。
可李遇怎麽会信这个?他将手里的蒲甩在地上,大吼:
「信你个鬼!我还拜过龙王呢!」
看到李遇要搞事,蔡的脸已经冷了下来。
「怎的?犯浑犯到我头上了?你今日输了我二百亩水田!雨停后就将地契送来,少一寸,我都扒了你的皮!」
说完蔡就准备起身走,他已经看出这帮丘八已经是榨不出油了。
听了这话,李遇慌了神了,这是他的祖产,他根本负担不起这个代价,这会见蔡要走,竟然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手。
然后,旁边一个武士持着刀鞘就砸在了他的手上,大骂:
「狗东西,欠钱了还敢动手?我看你是想死!」
这一下子直接就抽在了李遇的手上,直接都抽肿了,可此人都一声没下,只是死死地看着蔡铸。
这蔡侍也觉得这人有点轴,心里打了个鼓,也不说话,直接带着三个伴当穿着蓑衣出去了。
而这边蔡一走,原先还聚在李遇帐篷里的那些同僚纷纷找了理由走了,刚刚还挤满了人的帐篷直接一清。
人去帐篷空,手腕传来的疼痛让李遇逐渐清醒过来。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做局了。
本来他是被人拉过来的,下雨大夥都没地方去,在营里也是睡觉,听说这里有乐子就被拉过来一起看。
可看着看着,就开始有同僚们起哄,李遇这人有年轻家境殷实,把面子看得极重,几句就接替了一名同僚坐了上去。
本来他晓得对面竟然是牙兵的押衙,心里还觉得这哪能赢钱?但没想到,前面他手气那麽好,一直在赢钱,他还不断将钱分给同袍们。
而这押衙人还不错,输了那麽多也没个脸红,还笑呵呵的。
然后他就急转直下了,开始一直输,这最后一把甚至将族里的祖产都押上了席子,只望一把回本。
回本后就不玩了。
然后就没然后了。
看着那两副留下的蒲,李遇忽然爬了过去,直接将两副蒲托在手里掂着。
然后李遇像是被抽了气一样,一下子就了。
因为两幅蒲一般重。
那押衙权力大,跟他玩不了硬的,现在运气不如人,只能还钱。
可那二百亩水田无论如何都不能赔的,那是他一族的命根子,他要是这麽做,家里的老爹能活活被他气死。
想到这里,李遇忽然叹了一口气。
要是刘威丶陶雅两人没去光州,他这会还能找小陶借点,又或者杨行丶田丶台蒙几个人还在,没去扬州,他也能和他们再出去干一票。
哎,真的是一个好汉三个帮,现在真是孤掌难鸣,连找人商量商量都找不到。
要不自己也去扬州找杨行?他说自己和高高使相有关系,现在高要来淮南做节度使了,要带着兄弟们去扬州发财。
田丶台蒙两个是真的憨,老杨说这个话,他们也真就信了,巴巴地跟了过去。
老杨父亲是农夫,祖父是个成兵,自己还是半农半贼,一代不如一代,这还能和高使相有关系?
信他个球!
不过现在赌输了那麽多钱,不跑路也不行了。
但李遇转念一想,自己跑了,他家还在城外庄子呢,到时候岂不是害了爹娘?
想到这里,李遇叹了口气,再没办法了。
就在他在帐里唉声叹气的时候,忽然一群人就涌了进来,却是刚刚才出了帐篷的那些同袍,甚至最先走的蔡三人也在列。
此时所有人都慌了神了,脸色煞白,不晓得怎办。
蔡也没了此前的从容,蓑衣上的水滴不断打湿着地面,旁边的伴当何壤忽然恶狼狼开口:
「和那些保义军的拼了!娘的!」
蔡侍直接对着何壤的脑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骂道:
「想死啊!看看咱们几个人?再数数外面保义军来了多少?拼拼拼,你想死,我可不想死!」
此时李遇听到这话,愣住了。
保义军?那不是刘威丶陶雅两人去的吗?之前保义军成了藩镇,他们庐州也归他们管了。
大夥一直在猜保义军什麽时候来接收庐州,没想到这麽快就来?
帐篷里乱糟糟的,然后帐篷就被掀开了,外面的水气混着泥土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然后一群披着蓑衣的铁甲武士就涌了进来。
其为首者,头顶六瓣兜整,穿亮银铠,两侧十来名铁甲武士,威风凛凛。
此人一进帐篷,简单扫了一下,看到席子上的赌具,轻蔑道:
「好大的胆,竟然敢聚众赌博!都给我拿下!」
那边李遇正看着这人发呆,然后脑袋就被一个铁甲武土给摁在地上了。
李遇这才回神,忽然就豪大哭,他冲着头前的那个武士,大哭:
「鸣鸣鸣,刘威啊!他们坑我!为我做主啊!」
雨过天晴,庐州城外,东南五里孝悌里。
此时,里社的祠堂内,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上百号人都笼着手,倚在梁柱边,巴望得看向里头。
在里面时不时传来笑声,以及那轻桃爽朗的声音:
「叔,你们是不晓得,长安那地方啊,一个坊就有咱们庐州一个城那麽大!而长安这样的坊有一百零八个,吓人不!」
「但就这麽大的地方,那城里啊,都是乌央乌央的全是人。那次我跟着咱们节帅去看戏,说是皇帝办的,给自己庆贺生日。那叫一个人多啊!大晚上举起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都要多。这你受得了不?」
说这话的,正是刚刚回乡的陶雅,此刻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他们族的长辈和各家好汉,听到陶雅说起长安的事来,时不时就是一阵倒吸气。
乖乖,长安真就是天上人住的。
还有,原来有人黑得和炭一样,有人又是满头黄毛,而这些人都在长安,甚至住在同一个坊,竟然还能相安无事。
他们里因为靠近河道,所以还和外界有过联系,平日南方过来的船只也会偷偷在他们这边私卖。
但长安?那里的事情,他们听都没听过。
此刻里社终于有个从长安回来的了,说的这样东西真是让他们开了眼。
那边陶雅也是说的津津有味,只是时不时就将腰带上的小短刀放平。
终于有个年轻的汉子,按辈分算是陶雅的远房堂兄弟,眼尖,忽然看到这把短刀,终于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