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特派员震怒,指挥所哆嗦(1 / 2)

第327章 特派员震怒,指挥所哆嗦

王家沟生产大队的大槐树下,钱进脱掉的确良衬衣留下汗衫,露出被阳光晒黑的手臂和颈部皮肤。

混进人群之前他对司机小孙说:「小孙,我去跟老乡唠唠,你在这里把领导们看好。」

他给卡车司机使了个眼色,跟随司机混进了送水卡车排队打水的社员中。

卡车巨大的蓝色水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水龙带哗哗地流着清澈的井水,注入社员们各式各样的容器里——

有半旧的铁皮桶丶箍着铁圈的厚实木桶,甚至还有洗刷乾净的腌菜坛子。

钱进凑到一个戴着顶破草帽丶穿着打着补丁的白汗褂老汉身边,然后掏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递过去一支。

老汉挤了挤眼睛,小心翼翼接过来,就着钱进划着名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

「老哥,排着呢?」钱进操着城里口音说话,「这大热天的,遭罪啊。」

「是啊是啊,」老汉吐着烟圈,看着水罐。

「老天爷不开眼,庄稼都晒成柴火了,就指着这点水活命喽。」

然后他狐疑的看钱进:「你这口音一听是外地的,干啥的后生呀?」

钱进随意的指了指司机:「俺哥俩是给县里拉化肥的司机,今天我调过来跟他搭对子给你们大队送水。」

「刚才路过你们这下马坡那边,嘿,那阵仗可大了,一群人堵着路,嚷嚷没水喝,眼巴巴看着我们这车往你们这开,那眼神,啧啧,看得人心里发毛。」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扯了扯背心,把上面印着的「安全生产」四个红字扯的一阵抖动。

他插嘴说道:「下马坡?嘁!那帮穷鬼,守着个鸟不拉屎的坡地,井早干了!能跟咱王家沟比?」

「咱王家沟什麽日子?别管天再旱,咱队里不缺水。」

说这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优越感。

「哦?」钱进故作惊讶的笑了起来,「都是小别水公社的地界,旱得都冒烟,还能有啥不一样?刚才我看你们大队的庄稼也乾死了。」

红背心显然是个好面子的人,他顿时昂起头来:

「是,老天爷不给农民好日子,不过也不光旱我们,我看报纸,北方好几个省份都旱了,都没水喝。」

「俺大队别的不说,好歹有水喝咧。」

钱进深感认同的点头:

「确实,我听我搭档兄弟说,你们这水送得可是勤快,前头听调度说,你们这一天都第三趟了?真羡慕你们大队。」

「下马坡那边的人说,他们一天能盼一趟都烧高香了,堵路也是没法子。」

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短袖衫的妇女带着孩子来打水,她用蒲扇给孩子赶着蝇子,撇嘴说:

「司机同志,你是外面来的,不懂。咱王家沟跟上马坡下马坡那些穷地方不一样,俺这里是出了人物的!」

她脸上带着点与周遭环境不太相符的骄傲,指向县城方向说:

「咱大队出去的王家老二,现在可是县里粮站的王股长。他干啥的?管粮食的!」

「我跟你说吧,城里人牛逼,那也就是吃商品粮的而已,王家老二那可是专门管商品粮的干部!」

「他才是最牛逼,有他在,俺大队不光渴不着,以后也饿不着。」

红背心看到有人响应自己,赶紧补充说:「没错,二马坡那帮土坷垃,祖坟上没冒青烟,能跟俺这里比?这送水的好事儿还能轮到他们?想得美!」

钱进笑着摇摇头,一脸不信:「不能吧?老嫂子丶大哥,你们这话说的就过了。」

「我在县里抗旱指挥所排班的时候,听指挥所干部还有你们公社的领导们都说,要一视同仁,公平送水。这抗旱救灾可是大事,谁还敢搞特殊?」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打水的社员都笑了起来。

那老汉把烟屁股在鞋底摁灭,小心地收进汗褂口袋后摇摇头:「小伙子,你是年纪轻见识短。啥叫一视同仁?那都是念给上头听的经!」

「老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水也是一样。」

「要是没人给说话,那水罐子能拐弯往咱这穷沟沟里跑?做梦吧!」

他穿着灰扑扑的布鞋,脚趾在破洞处不安地动了动。

钱进给其他人派烟。

有人接了他的烟接着吹起来:「就是,公社领导说话也得看谁的面子。」

「跟你说实在的,俺大队王股长那位置,油水多着呢,公社领导见了也得客气三分。这水,就是咱王股长给乡亲们谋的福利!」

钱进恍然大悟,露出精于世俗规矩的圆滑笑容:「哦丶哦,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我说呢,朝中有人好办事,古话不假啊。老哥老嫂子们,你们有福气,有福气。」

说着他拍了拍旁边一个后生的肩膀,拍的后生身上的确良衬衣一个劲抖动。

水基本放完了,卡车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催促还在接最后一点水的社员。

钱进笑着跟大家伙儿摆摆手:「行了,水打完了,我也得赶路了,谢谢老哥老嫂子们啊!」

他转身,脸上那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间消失,大步流星地走回吉普车。

后面有精明的社员感觉到不对劲了:「他不是开大车的吗?」

「没有吧?他就说他是司机,估计是开小车的……」

「开小车的——嘶,你们几个嘴快的跟他妈光腚似的,这开小车的都是领导的心腹,不会是来打听事的吧……」

拉开车门,里面几个公社干部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他眼神扫过去,干部们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钱进一屁股坐下,重重关上车门:「去下马坡,开快点!」

小孙应了一声,吉普车猛地窜了出去。

车子驶入下马坡大队的地界。

农田差不多的架势。

田间地头的大树还有些绿色,小树早已枯死,只剩下灰扑扑的枝干指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的手臂。

农田里头地面龟裂得如同巨大的蛛网,庄稼地里是大片的枯黄,麦秆不是倒伏,而是像被火燎过一样蜷缩着。

缺水啊!

吉普车开到大队村口,马从力指着一口还树立着辘轳的井口说:「这口井养了俺下马坡几代人,打我记事了开始,就一直有水,结果前几天它枯了。」

钱进问道:「六零年前后,它里面也有水?」

那个时期海滨地区的旱灾也很严重,报纸形容今年旱灾经常用『二十年一遇』,原因就是前面六零年前后也发生过大旱灾。

马从力眨巴眨巴眼,说:「那丶那真我还不大记事呢——我记事晚,我十来岁才开始记事的。」

车子停下,钱进去井口看了看。

这里已经彻底乾涸见底,井壁上布满厚厚的白色硷垢。

他问道:「有没有从这口井往下继续打水试试?」

马从力说道:「肯定没有,打井队来过了,在附近挖了两个口子,一点水都没有。」

钱进点点头。

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看到有汽车到来如同看到了救星,纷纷围了上来。

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个个嘴唇乾裂起皮,有几个小孩还有气无力地哭着喊「渴」……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报告都更具冲击力。

他立刻用随车携带的步话机联系调度中心:「我是钱进,立刻调整大通2号水源通往小别水公社的运水车,今天不去王家沟了,转到下马坡和上马坡!」

「另外,通知各公社抗旱工作负责人,立马赶到指挥所来开会!」

「不管有什麽理由,都得来开会!具体会议时间协商县里一二把手,需要他们参会,告诉他们,有干部任免通知!」

放下步话机,钱进看着马从力:「马队长,水马上就到。」

「但堵路的事情,要根据纪律来处理,不管原因,必须处理——希望你理解吧,抗旱是全市一盘棋,光靠堵,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如果各队都学习这个方法来取水,更是会制造出额外多的问题甚至是麻烦!」

马从力看着钱进通红的眼眶和果断的指令,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也发红,他用力地点点头:

「钱指挥,不管你怎麽惩罚我,你来吧,我服你!」

他转头对围上来的社员说:「这事是我马从力组织的,也是我莽撞展开的,责任我老马一概负责!」

「钱指挥罚我那是有纪律丶有规章制度来考究的,所以谁都不准有意见!谁对人家有意见,那我出来以后就要捶谁!」

本来气势汹汹的社员们闻言顿时无助了起来。

大队英雄要受委屈。

这是替所有自己人受的委屈!

马从力很会来事,还知道最后向钱进鞠躬。

钱进一把扶住他,说:「什麽等你放出来,说的好像是指挥部要抓你去坐牢似的。」

「你是堵路了,但你没有破坏送水车辆更没有伤害送水人员,甚至你都没有抢水——赶紧去准备一封检讨,待会也得跟着去县里开会,到时候你要在会上做深刻检讨,让其他基层干部引以为戒!」

马从力满头雾水:「啊?也不拘留我吗?」

钱进说道:「你要是抢水了,就要拘留你,只是拦了车子要公道,哪有拘留你的道理?」

马从力顿时欢欣的笑了起来:「哈哈,我草,县里指挥所一直强调特殊时期,违法违规问题要严办,我以为去堵路就会被拘留呢!」

钱进一听这话,赶紧把情况说清楚,他怕这些莽汉子因此得利而生出骄奢之心。

他解释说道:「这已经是严办了,如果平日里你堵路,顶多是口头批评。」

「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要去大会现场做检讨。」

「别以为不用被拘留就没什麽事了,这个深刻检讨可不好做!」

马从力的开心顿时飞走了,他沮丧的说:「也对,我小学四年级的学问,最怕那些字了,唉!」

「马大队,你就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啦。」一个戴眼镜丶穿的确良衬衣的中年人给他使眼色。

估计这是大队小学的校长或者老师,显然要帮他写检讨。

钱进装没看见,又对随车而来的小别水公社干部招招手:

「走,跟我去各个生产队里看看。」

当地生产大队就是以前的大村庄,人口多,于是公社化改制后为了便于管理,把大村庄改成了大队,又划分成几个生产队。

所以,各生产队在一起。

下马坡内的景象比王家沟要差的多,主要是王家沟一直有水供应,农田生产工作没办法开展,但生活不受影响,一切还算井然有序。

王家沟有水可盼,下马坡是没有水期盼,所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队里小孩不复正常的调皮捣蛋,都待在凉阴处乘凉避暑。

他们脸蛋脏兮兮的,嘴唇乾裂出血口子,看到吉普车,也只是抻着脖子看一看,不像以前肯定早就围上来摸摸转转了。

进入一家院子。

一个老汉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汗衫,正费力地用一个带豁口的葫芦瓢,从破旧木桶里舀出小半勺浑浊的水放到瓷碗里静置。

看见大队干部带着陌生人来了,他讪讪一笑,问:「你们来的正好,这水用了政府发的白药片,怎麽也没变清呀?」

钱进解释说:「大叔,那水是消毒杀菌用的——如果要变清得用另一种药,但是药三分毒,咱们宁可静置等一会,等水澄清也不要用药去沉淀它。」

他去牛车旁的水桶里看,只有浅浅一层泛黄的液体,底下沉淀着厚厚的泥沙。

听到说话声,左邻右舍都来看。

小伙壮汉们光着膀子,露出精瘦黝黑的胸膛。

姑娘妇女的穿着旧衣服,裤腿卷到膝盖,赤着脚,脚上全是裂口和老茧。

再去其他人家看,社员们无论男女老少,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颜色褪尽。

条件好点人家的女人大多穿着碎花或素色的旧布衫,但同样赤脚或穿着破旧的塑料凉鞋。

得知钱进是抗旱所领导,纷纷冲他哭诉说家里没水喝了。

钱进让干部们走到前面:「都好好看看吧,各位领导同志。」

一行人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只能连连讪笑。

他们不用看。

其实他们都清楚下马坡的情况。

生产队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在极度乾燥下散发的刺鼻气味。

沿途的土坯房低矮破败,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裂缝清晰可见。

家家户户门口都晒着一点乾瘪的野菜或树叶。

大队长马从风愁眉苦脸的说:「得亏政府预警的早,俺大队的社员一早就挖了春天的野菜准备着,否则现在准断粮。」

钱进问道:「没有救济粮?」

马从风疑惑的看向公社干部。

有干部急忙说:「钱指挥,我们可没有侵占公粮啊,是根据规定七月份开始才发粮!」

钱进说道:「这事回去再讨论吧。」

他沉吟一声,又对马从力招招手:「把你们大队晒的野菜给我搜集一下,我代表指挥所跟你们换粮。」

「考虑到干野菜重量轻,那就按照一比十的比例换乾粮,一斤干野菜换三斤丶不,五斤混粗粮!」

马从力听到这话都傻了:「钱指挥你肯定说错了,一斤混粗粮换五斤干野菜吧?」

然后他又摇头:「这也不公平,谁换啊?五斤干野菜煮着吃够俺一家五口吃饱肚子两三天,一斤粗粮哪怕煮粥也不够俺家里吃饱一顿。」

钱进说道:「对,所以是一斤干野菜换五斤混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