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香灰如海
六姓出自皇明正州丶秦晋交接之地的长水县。
本就是当地大族,数百年的累积下来,已经算作是一方「大姓」。
百年前长水县所在的「河顺府」闹起了神水教。
信奉「水母娘娘」,以「神水」为人治病驱邪。
渐渐地便发展成了,「不消三餐丶饮神水一碗,便可一日不饥」。
当时河顺府一共有七县之地,除了长水县,其馀六县中,神水教已成席卷之势。
长水县反倒是因为六姓的存在,百姓至少都能吃饱饭,也就没人去信那劳什子的「神水教」。
但神水教忽然杀官造反,短短三月就被朝廷镇压覆灭。
朝廷斩首神水教中高层一千七百人。
其馀被俘教众三十万,尽皆发配交趾开凿运河。
偏生将长水县也给卷了进去。
徵发县中二十万百姓为河工!
长水知县上书朝廷,言说长水县并无乱匪。非但如此,神水教席卷河顺府的时候,长水县民壮在六姓的组织下,登上城头与朝廷兵马并肩作战,力保长水县城平安,没有被乱军攻破。
乃是有功之臣。
可是这封奏摺石沉大海。
当时的首辅徐舸乃是晋省原城人,兵部尚书夏仰怀乃是晋省汾阳人。
六姓奔走求告,朝堂上却无人敢仗义执言。
六姓万般无奈,只能带着乡亲远走交趾开河。
申大爷带着许源,踏上了那一片香灰之海。
香灰上留下脚印。
许源忽有所感,转头望向了西侧的山峰。
山顶上不知何时凝聚出一尊宏大的身影。
它并非是「站」在山顶上,因为它比那山岳还要宏大伟岸。
接天连地丶镇压当世。
它只是「存在」于那里它存在于整个鬼巫山里。
当它出现,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刹那明白,整个鬼巫山都是它的。
甚至整个交趾本应该也是它的。
这山谷中的香灰之海和这座祠堂,就像是它的身上烙下的一个戒疤。
才是外来之物。
那身影的边缘,有无数怪异在扭动,却又看不清究竟是什麽。
「哼!」申大爷冷哼一声,道:「不用去理会它。一百多年了,它一直就这麽看着,咱们拿它没办法,它也拿咱们没辙!」
许源点点头,踏过了一路的香灰,走到了祠堂前。
鼻中,始终萦绕着一种特殊的香味。
其中似乎是混合了松明丶柏枝丶朱砂等物的气味,清洗却不浓重。
让人神清目明,心志坚定。
申大爷走到了大门前,伸手一推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苍老双手,就那麽从两扇门中穿了过去。
但黑漆大门只是迟缓了一刻,便也跟着轰隆隆一声,被「推开」了。
许源跟着走进去,王婶和茅四叔跟在他身后。
穿过仪门丶享殿,一直到了最后面的寝殿。
许源呆住了。
寝殿的神位上,所供奉的祖先牌位—层层叠叠丶密密麻麻,由下向上,堆成了一座山岳!
许源抬头竟是高得望不见尽头!
申大爷凝重道:「阿源,这里供奉的,是当年那一场暴动的所有河工丶以及他们列祖列宗的牌位。」
何止百万!
许源顿时肃然。
两侧的朱漆柱子上,贴着几十张二尺长丶巴掌宽的红纸。
每一张上都写着河工巷中新生子孙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最下面的一张上,正写着许源的。
申大爷点了香,毕恭毕敬的拜了拜,然后把三柱香插在了神位下的香炉中。
香炉亦真亦幻。
那三柱香却就那麽凝悬在虚空处。
申大爷又给许源点上了香,道:「阿源,给祖宗们上香!」
「是。」
许源郑重的应了一声,双手持香举在额前,毕恭毕敬的跪下拜了三拜,然后起身上香。
那三柱香插在「香炉」中的刹那,许源感觉到,香炉中传来一阵接引之力。
似吸似摄。
许源一松手,那三柱香便如申大爷的一样,凝悬在虚空中。
「来吧。」申大爷便拍了拍许源的肩膀:「拿着你自己的帖子。」
申大爷来到一根柱子下,从上面将写着自己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红纸揭了下来。
许源也学着把自己的揭下来。
而后,申大爷带着他绕过了山岳一般的神位,到了后面有一扇小门。
小门十分奇特。
分明是双开门,却只装了一扇门板。
只有一根门轴,却是装在了中间。
那扇门板在门轴的左侧,关住了左半边。
右半边没有门,却是一片深幽,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麽情况。
申大爷在门前脱下自己的鞋子,将右脚的鞋子翻扣过来。
随后他将红纸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祖宗们年纪大了,又有不少跟咱们隔着辈儿呢,没这东西他们可不认咱们。」
然后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他这一推门,那一扇门便绕着门轴转了一圈,他走进去之后,门板又回到了左半边的位置上。
许源便也学着申大爷的样子,到了门前脱下自己的鞋子,将右脚的扣过来,红纸贴在额头。
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就仿佛是掉进去一般,许源的手触碰到那扇门的时候,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就进去了。
一瞬间许源就感觉自己已经不在阳世了。
面前是一条幽暗深邃的小道,两侧皆不可见。
但许源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一失足丶两侧都是无底深渊!
申大爷的身影就在前面,声音传来:「下面乃是厌浊河,原本阳丶浊丶阴三间是没有这条河的,邪祟遍地之后,才忽然出现了这条河。
又说是这河乃是天河恶堕之后所化,但咱也不知真假。
但万不可失足掉下去,掉下去的话便是一流,也上不来了只会化成一头,不知会从俗世间什麽地方钻出来的邪祟!「
许源心中便是一紧,下意识的低头往下看去:
却又惊得全身发紧!
脚下的那一条狭窄小路,竟是变化成了一座更加狭窄并且湿滑的独木桥!
「大爷!」许源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一喊,脚下的独木桥再次变化,只有一根绳子了!
他站在绳子上,感觉上下颤动,又有湿冷的大风从下面的「厌浊河」中吹上来!
吹得自己当时便有些站不住!
竟是隐隐约约仿佛也能看到,下方不知多深处,有浑浊如同脓血的恶浪不住翻滚!
申大爷厉喝一声:「别多想!」
「此处,相由心生!」
许源立刻抬起头来,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同时幻想着脚下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一切便都消失了。
厌浊河不可见,那些湿冷的大风也不再吹拂。
许源往前走了几步,平稳如大地。
后面,却不见王婶和茅四叔。
「我婶和四叔不进来吗?」
那扇门外,申大爷和许源闭着眼睛,全身气息全无站在原地,宛如两尊石像C
王婶和茅四叔守着这两具身躯。
许源走了不知多远,忽然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而后这些说话声就立刻变得嘈杂繁多起来。
分明都是人声,可是许源就是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麽。
直听得许源感觉耳朵孔里发痒。
这种痒越来越强烈,许源知道不能挠。
但这种痒又开始从耳朵眼里向全身蔓延。
甚至让许源感觉到,有什麽东西从自己的耳朵眼里飞快的生长出来!
那是无数的触须,像荒草丶像牛角,从耳朵孔里延伸向外,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的「感知」进一步向外蔓延!
这种增加的感知距离,让许源触摸到了某些东西,霎时间需仿佛看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为拥挤的空间中。
一条狭窄的小道,两侧挤满了各种诡异,无数只眼睛,全都盯着自己看!
许源心神一震,急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感知一一感知却被某种力量黏住了。
那些眼珠顺着自己的感知滑了下来然后忽然看到许源额头上的红纸。
霎时间无数个声音又是一起说了起来,这次许源听明白了:「老许家的丶老许家的——」
「自己人。」
「是咱们的后生——」
于是那些眼珠子松开了许源的感知,原路返回了。
而那些让许源从耳朵眼痒到了全身的说话声,也跟着消失了。
周围死寂一片。
许源也就不痒了。
那些从耳朵里生长出来的触须一样的东西,也跟着缩了回去。
许源暗中松了口气。
前面渐渐有了一些朦胧的绿光,申大爷的声音传来:「到了。」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些距离的光芒,忽然就到了身前,许源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