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败绩失据,尘缘散聚(2 / 2)

万历明君 鹤招 8678 字 3小时前

谁知道风向变得这麽快?

当初世宗一朝,词臣可是专出青词宰相的,哪知今上这位好圣孙不肖祖躬,偏爱循吏?

殷士儋反倒是无动于衷,官场人设只为媚上而已,经由创制盐政衙门一事,自己能不能做事已经无需多言。

他怅然地接上了皇帝的言语:「历代皇帝登位日久,威势愈隆,便不再别无选择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条件,不是必然。寻根究底,乃是局势演变,国策推行之下,屡屡有大浪淘沙之时,国势裹挟,哪怕历代皇帝也身不由己。」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艰苦创业之时,时运本就不断变幻。

韩信行军打仗固然是天上鹰丶林中虎,但天下太平后,浑然不知局势为何物,立刻龙游浅滩。

李善长固然是国朝元老,功勋卓着,但其忤逆国策,在朝中掀起党争,张口闭口就是你一个,我一个,自然取死有道。

无论多大的功臣,都得随国策而变,经历一场场大浪淘沙,若是跟不上,轻则被贬,重则殒命——偏偏有太多人跟不上,或者说不想跟上。

从怀柔伯施光祖杖杀于县衙,到刑部张翰被迫致仕,莫过于此。

至于眼下的殷士儋……

以前是新政草创,没条件要求立场,如今新政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可能再允许这些部院堂官,超品大臣,再继续保留意见,分投下注了,这就是局势之演变,时运之变换——虽然朱翊钧还年轻,但防备这些老臣隐忍不发,反攻倒算,多早都不算早。

此次南巡,本质上就是更大范围的南郊祭天,名为反柔克运动,实则仍是为国策站队!

毗邻北直隶,南巡路上第一位超品大员,对清丈作壁上观,在国策与乡党之间首鼠两端的殷士儋,自然是首当其冲!

殷士儋神情恍惚。

他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直面九五之尊的内心袒露,不说几分真假,至少这态度,着实令人无措。

同时,皇帝给出的理由,是如此毫无回旋的馀地,彻底斩断了殷士儋的念想,以至于脸上演绎的悲戚,也淡去了几分。

几乎下意识地,殷士儋喃喃反驳道:「大道独行,只怕鲜有朝臣能永远紧随陛下身后。」

朱翊钧闻言,转过身看着殷士儋,认真摇了摇头:「殷卿这般身处机要的大臣,本就不多。」

「况且,殷卿此言,未免太过以己度人了,只这间小小的房间内,便有青出于蓝。」

朱翊钧回头朝于丶李两人示意。

退一万步说,哪怕鲜少有人能一直跟上,但总是一直会有人跟上。

殷士儋看了一眼于慎行与李长春二人:「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

朱翊钧一时无语,经典对学生打压式教育。

皇帝无话,殷士儋也不语。

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再度打破了寂静:「臣斗胆,还有最后一事恳求陛下。」

朱翊钧轻轻摆了摆手:「朕知道卿要恳求什麽,就是这些东西,将卿网罗得不能动弹。」

殷士儋听了皇帝这段评语,心中五味杂陈,语气中多了一丝疲惫:「臣学不来张居正不顾身后事的铁石心肠,也修不出徐阶断尾求生的毒辣隐忍。」

朱翊钧倒也没藏着掖着,毫不避讳地颔首道:「殷诰干涉煽动民乱一案,与翰林院五经博士孔承厚丶孟彦璞丶颜嗣慎,一并押送南京法司了。」

殷士儋暗道果然如此,旋即又想说些什麽。

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了回去。

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殷士儋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长舒了出来,心中的千种不忿,万种不满,只化作一句服软:「臣罪在不宥,幸得陛下天恩,容臣无辜致仕,臣心服口服!」

无辜就是无罪,这是殷士儋心服口服的条件,也是最后的恳求,对自己,也对殷诰。

其姿态不可谓不卑微。

朱翊钧见状,心中愈发感慨,要不怎麽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透露些许危险的风声,各自的关系就凑上来求情了。

且不说眼前为殷诰求情的殷士儋,亦或者孔孟那等圣人世家。

单是颜嗣慎一个破落户,就引来了不知多少人,长子的姻亲蒙阴县今裕州知州龚一扬,次子的姻亲济宁州知州署曲阜县事孔弘复丶三子的姻亲阳信府同知郭才鼎丶长女的姻亲太仆寺少卿刘不息,还有同窗,五军都督府戎政厅给事中贾三近,太常少卿刘观海……数都数不过来。

朱翊钧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没有立刻答应殷士儋的条件,反而又起了新的话题:「度田清户之事,江南形式最为诡谲,一如冰山藏海,善战者无功;而山东则最为激烈,数场民乱当头,敢为天下先。」

「朕端居九重时,尤其疑惑其中差别,如今见得殷卿,才觉得万事有迹可循,可谓理所当然。」

皇帝话头起得老远,殷士儋蹙眉不解。

「历代以来,江南变化最大,数典忘祖也好,推陈出新也罢,据申王两位阁老所说,江南一带离科举最近,实则离圣人经典却是最远。」

「三纲五常束之高阁,个人得失喜乐摆在第一,视官阶如蔽履,动辄挂冠归田,一心扑在士林养望,结党营私上。」

「而以朕行来所见,山东一省则恰好相反。」

「儒门祖地,时至本朝,古风尚存泰半,士人仍以朱紫加身为志,忧心天下。」

殷士儋听在耳中,不为所动。

为官多年,他自然知道皇帝这一番拉踩,并不是诚心夸赞。

殷士儋心中纷乱,口中只凭着本能,乾巴巴地接过话头:「陛下过誉了,天下各省,风气或许有差,人心却一般无二,山东士人亦是逃不过门户私计。」

谦辞例来如此,优点我是承认的,对家的缺点我也有。

孰料,皇帝听罢,却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朕想说的。」

「江南士人帝力弗加,理直气壮地抗拒清丈,上下一心,新增三万倾就想与朕交差;而山东士人,既想抗拒清丈,又怕坏了仕途,便一副瞻前顾后,自相矛盾的模样。」

「尤其卿等最讲人情,省内不是门生故吏,便是姻亲同窗。」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自相矛盾了可不得了,只闹出几场民乱,都得仰赖诸位谨慎克制了。」

广泛的矛盾,显得古井无波;直接的矛盾,却是一点就燃。

截至民乱之时,山东丈出田亩二十馀万顷,已经不知几个江南,要是真像江南一样,不把皇帝和中枢放在眼里,早就拿着这个数交差了。

但架不住山东士人正在道德转型,思潮最为纷乱之际。

官场大局上,有的想保住自身家财,有的则想在官场有一番作为——散尽家财,一心谋官之人,从来不在少数。

个人得失上,人人都既想迎合大政,又怕自身利益受损。

最终,有人想做事,有人想坏事,有人既想做事,又怕坏了自己的事,势均力敌,自相矛盾,反而闹得最直接,最迅速。

殷士儋的首鼠两端,分投下注,可谓是山东官场士林绝佳的缩影。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殷士儋听懂了,落座的同时,也对号入座了。

所以,他无言以对。

朱翊钧:「都说子女不合,全赖老人无德。」

「殷卿你看,山东子女为清丈之事生出罅隙,以至于煽动民乱,相互拆台。」

「朕这个老人,难道要为了卿一再妥协,甚至要将煽动民乱,抗拒清丈的的罪过含糊过去,让山东子女如殷卿这般,继续是非不辨,天人交战下去?」

话音落入殷士儋耳中,不由一阵恶寒。

皇帝在此时此刻终于图穷匕见!

除非他殷士儋在清丈之事上站队,作为表率,否则就只能用兖州府民乱一案拨正人心!

若是他真能做到这种事,那他当初作壁上观,又是为了什麽!?

「臣……臣……」

心乱如麻之下,殷士儋支吾半晌,也未说出个囫囵话来。

朱翊钧见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殷卿方才万分委屈,但扪心自问,纵容殷诰抗阻大政,卿又对得起朕麽?」

若说先前是皇帝迫使功臣无罪致仕,殷士儋尽情怨怼,皇帝甘愿承受。

那麽在殷士儋为殷诰求情之后,立刻便短了气势,被皇帝抓住机会,端起了君父的架子。

面对这番诘问,殷士儋自然无话可说,仓皇拜服:「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为清丈表率之事很难办,殷士儋宁愿与子同罪。

当然,最多是教子无方,纵容之说显然是皇帝口误。

朱翊钧闻言,却是慨然一叹:「朕这个君父,才是真个教子无方。」

说着,他摆了摆手:「也罢,也罢,这何尝不是殷卿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殷士儋,绝不可能敢拆姻亲同乡们的台,皇帝表示深深理解,那就不让你得罪彼辈了。

殷士儋分不清皇帝是刻意在此处等着,还是真的失去了耐心。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奏对:「臣愧对君父!」

朱翊钧竟是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是啊,殷卿理当是对不起朕的。」

好在皇帝并未太过为难老臣。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愧对的话就莫与朕私下说了。」

「朕巡过南直隶丶浙江,最后到江西时,要上武功山开个会,与江浙丶湖广丶河南丶山东几省清点一番清丈中的是是非非,包括兖州府民乱一案,也在其中。」

殷士儋愈发难堪,艰难启齿:「微臣该当如何。」

朱翊钧目光幽幽,定定看着殷士儋:「这样,殷卿届时来当面与朕致仕,顺便为武功山会议起个调子,姑且就……」

「做个自我批评罢!」

……

殷士儋离开了。

在口呼天恩浩荡后,被于慎行扶着离开的。

李长春回想起殷士儋被搀扶着的背影,只觉这位三朝老臣,超品大员迈过门槛的一瞬间,身形佝偻了许多。

他将这一幕牢牢记在了心中,以为殷鉴。

一旁的蒋克谦还在疑惑:「礼部先前不是说,议事定在庐山麽?」

朱翊钧瞥了瞥嘴,没有答话。

司礼监魏朝倒是客气回了一句:「陛下近日以来,天心示警,又夜观翼轸星象不稳,唯恐在彼处议事,遭天道谴责,便选了香火鼎盛的武功山,以人道压天象。」

李长春听入耳中,暗道稀奇,皇帝竟也信起天人感应来了。

皇帝显然不想在这事上多过计较,只扭头朝骆思恭吩咐道:「骆统领速去纠合布防的近卫,咱们今日还要先回行在露一面,再看过徐州沿途风情。」

「待朕更换戎装,即刻出发。」

哪怕白龙鱼服,也是有讲究的,出游,见客,赶路,都是不同的穿搭。

骆思恭毫不拖泥带水,领命便转身离去。

李长春见皇帝雷厉风行,连忙出声提醒道:「陛下,于学士送殷总督回衙门,或许要耽搁片刻。」

朱翊钧张开双臂,任由魏朝与蒋克谦为自己更衣,眼皮也不眨一下:「不等了。」

「啊?」李长春没料到皇帝如此回应。

朱翊钧莫名想起殷士儋方才那句「他们入朝才几年?懂多少东西?」,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看向李长春,摇头失笑:「卿以为,朕特意带上你二人,在这里旁听半天,所为何事?方才提及二卿,又是所为何事?」

李长春愣了愣,旋即又似乎想到了什麽,张了张嘴。

过了好一会,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行礼告罪:「臣驽钝,后知后觉。」

朱翊钧倒是不介意翰林院的新兵多学学:「于卿由翰林院调任盐政衙门,任管盐郎中;李卿调任户部,任山东清吏司郎中,协管票务。」

两人都是殷士儋的学生,于慎行本身又是山东人,天然就能减小系统内的排斥。

这是朱翊钧与殷士儋都能接受的局面,没有分歧,自然不用摆到台面上来说。

今日这场谈话,充斥着类心照不宣。

不说别的,就朱翊钧最开始那句「首鼠两端」,但凡是公开场合说出口,殷士儋就少不了一个自缢的下场,盐政之事更是要从头再来,拿到私下来说,本身就是默契的一部分。

二人来回拉扯不知多少个回合,才总算是兑现了当年「善始善终」的承诺。

李长春丶于慎行这些外人浑然没察觉到其中波澜,恐怕还以为他这个皇帝言出法随,殷士儋纳头便拜,好不顺遂。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李长春看不真切,却不妨碍他先下拜领旨,待日后慢慢摸爬滚打。

朱翊钧此时已然穿戴好了戎装。

犀甲锁肩,铜兽扣胷,平添三分英武之气。

「殷少保殷鉴在前,李卿,日后不要做让朕伤心的事情。」朱翊钧拍了拍李长春的肩膀,「走罢,去徐州。」

(本章完)